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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黎明远在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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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红棕色的辽阔干原,马蒂在这西萨平原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稣的背影了。耶稣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处,马蒂追随着他的足迹,马蒂的背后,是一条棕色的狗。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

    那一次耶稣独自离开了山洞,三天之后才回来,若无其事。夜里马蒂又和他一起在平台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万只鹬鸟在洞里静静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稣如常坐在平台上等待她。马蒂穿戴完毕,背起她外出用的轻便背袋,却不见耶稣动身下山,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马蒂领悟到他们要远行了,所以她整理家当,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军背包,耶稣站起来,他们就下了山。

    马蒂一边走,一边回望山崖,她觉得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先是往东走,渐渐深入西萨平原最蛮荒的心脏,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他们在荒草漠上遇见了这一只狗。

    花纹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错的条纹,连嘴脸上也布满了相同的花样。第一眼见到它时,马蒂以为遇上了土狼,所以紧张了,但是她很快就确定这是一只狗。

    可怜的狗,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独自一只在连人都嫌荒凉的地方流浪,他是这么的瘦,所以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粮食——一些果干和炒米,撒给这只狗。狗驯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摇着尾巴,但是它拒绝了这样的食物。

    马蒂没办法给狗粮食,事实上狗也无所谓。平原里不乏鼠蜥之类的小动物可以果腹,狗之所以紧紧跟随着惟恐和他们失散,为的是终于有人类可以追随和依偎。

    被人类驯养了无数世代的狗,变得跟人一样需要友谊,一样懂得害怕与寂寞。

    狗跟着他们步上了旅程。白天里,当耶稣和马蒂休息静坐时,狗就悄悄离开,进行它的狩猎。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血。

    晚上,耶稣和马蒂的静坐时间里,狗蜷成了一个甜甜圈形状睡觉,把它的嘴鼻掩护在腿下,再覆以蓬松的尾巴。有时又仿佛受惊。倏然抬起头,迎着风耸动鼻尖,左右闻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静坐中的耶稣和马蒂,安心了,就又进入梦乡。

    半夜里,马蒂从梦中醒来,发现狗紧挨着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来,摸摸狗的头颈,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它摇动尾巴敲击了几下沙地。

    “狗,为什么跟着我?你自己一只不够自由吗?”马蒂问它,狗又拍动了尾巴。

    马蒂想到这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来到了沙漠的边缘。眼前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背后是红棕色的短草原。很显然耶稣还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没有生机的沙漠,但是马蒂并不惧怕,她相信耶稣,已经把自己的方向交给了他。

    马蒂和耶稣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浆果和树籽,又将水壶装满。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马蒂蹲下来搂住了狗,说:“不要再跟了,狗。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无处可以回去,因为除了耶稣和马蒂,在这旷野中它不属于任何人。当马蒂挥手赶它时狗呜咽了。

    马蒂紧咬着嘴唇,捡起石子丢向狗。狗吃惊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远远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还转头心碎地回望。

    这一幕耶稣似乎没有看见,他正对着朝阳临风而立。

    不止是对于狗,结伴而行了两个多月,耶稣到现在还没有和马蒂对望过一眼,一眼也没有。

    他们进入了沙漠。在马达加斯加的隆冬里,耶稣和马蒂穿越无尽黄沙。除了处处起伏的黄色沙丘,和寂寥的蓝色长空,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剩了。这是真正死寂的绝境。

    马蒂的日记里写着: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风,好烫的沙。

    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中午,当耶稣和马蒂并坐在沙丘的向阴面休息时,那只狗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远远低呜着,满脸卑微的、知错的表情。它为着追随主人,走进了这片黄沙。

    “来就来吧。”马蒂招它过来,叹口气轻抚它的头,自言自语“但是你吃什么呢?”

    沙漠里的第三天,饿得四腿颤抖的狗终于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囵吞咽,发觉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可是这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它刚吃了马蒂仅剩的炒米,采摘来的浆果也所剩无几,最严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马蒂的存水已经快喝光了。

    马蒂在手电筒的光圈前摊开马达加斯加的图,很不明白地图上看起来这么小的沙漠区,不应该在走了三天之后,还是看不到边际。

    第四天的下午,马蒂追到了耶稣跟前,第一次开口对耶稣说话。她说:“你的水,分给我一半好吗?”

    不管耶稣的反应,马蒂就自动取过他腰际的皮水壶,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她知道耶稣不会开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稣的回答。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给了狗。

    第五天,连耶稣的水壶也干了。马蒂和狗又将耶稣的存粮分食一空。

    颓坐在黄沙丘前,这已是进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脱水半因日晒,马蒂接近昏迷,她才在昨天抛弃了巨大的行军背包。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物品都遗留在黄沙里,包括有几件换洗衣裤,那只坏了的手表,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酱,几本她所喜欢的诗集,购物杀价用的计算机,一架随身镭射唱机和十几片cd,干电池,一大堆卷起备用的塑料袋,一叠保丽龙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电筒,大号的干电池,简单的化妆品,护手膏,香烟,镜子,回到城里穿的凉鞋,照相机和底片,打发时间的掌上游乐器,沿途买来的民艺品。当要丢弃有蝶翼的生理护垫时她犹豫了,但是小背包实在容纳不下,而她如果再背着原有的重担,很可能活不过明天,所以一咬牙全数抛弃。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是一张毛毯,一只钢杯,一把瑞士刀,一本日记,一个钱包与证件夹,打火机,一个空的水壶。

    黄昏时分,沙漠开始刮起冰冷的风了,原本中热衰竭的马蒂现在又觉得冷,她眯眼看见南十字星渐渐浮现于天际,大风呼号,马蒂的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在和狗一起昏过去以前,仿佛见到耶稣却在风里站起来了,敞开他的领口,双手大张浴在寒风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稣背起马蒂,狗也勉强站起跟上,他们绕过黄沙丘。就在马蒂昏迷就死的黄沙丘背面,一弯月牙泉清澈如镜,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从水湄拔地而起,洒落了鲜红色的面包果到泉水中央。

    马蒂和狗伏地痛饮泉水,从水面上她看见猴面包树的倒影,还看到肥大的鱼优游嬉戏。马蒂一伸手,就捞起了一只。在灿烂的星空下,马蒂烤熟了鱼,和狗都饱餐一顿。

    吃饱以后,马蒂捡拾熟透的猴面包果装进背包,她又准备抓鱼,串起背在背后晒干了以备食用,耶稣却伸手阻止她了。顺着耶稣的手势,马蒂向远方碕望,才看到地平线上有灯火点点,那是大海上的渔火。沙漠已到了尽头,他们又回到西萨平原向西的海滨。

    当他们来到这小渔港时,早晨市集中的人群都聚过来,很稀奇地围观着他们。马蒂不禁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以城市里的标准看来,她实在又脏又落魄,但身处在沙漠边缘的小渔港中,这种模样还不算令人侧目,人们围观的原因,是耶稣,他们认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耶稣的到访,他们都开心了,嬉笑着,用奇怪的法文叫他耶稣,有几个孩子甚至伸手抓抓他的长发,尖声笑闹。他们都喜欢他。

    在一个棕榈树叶搭盖成的凉亭里,村民聚拢在耶稣身旁,争着要摸摸耶稣的衣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概念,他们相信触摸耶稣可以得到健康。静静坐在扰攘的村民中,耶稣很安详,村民的推挤于他是一阵风。

    马蒂坐在礁石堆砌成的港堤上,狗静卧在她的脚边。海风很猛烈,她从轻行囊中取出毛毯裹住全身,一边却伸出脚趾轻轻点沾海水。很悠闲,没有什么比得上生死交关之后的悠闲来得悠闲。

    通常来到一个新的村落时,马蒂总要先到街市上逛逛,买些有纪念价值的特色商品,顺便补充水粮。现在她宁愿坐在海边,在晨曦中看着人群拥聚在耶稣身旁。她的背包太小了,什么也装不下,而抛弃所有家当的心更宽敞了。有什么袋子,可以装得下这沙漠边缘灿烂的晨光?

    离开台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旅程会变得这样。坐在大海和沙漠之际,世界的边缘上,满身风尘,又一无所有,像个乞丐。用手指梳梳头发,啃一颗捡来的猴面包果当做早餐。吃饱了,用布袍抹抹嘴,马蒂再度拢紧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布袍。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厌足而同时这么简单。

    中午时分人群渐渐散了,一些渔船回到港口,而一些渔船正要出航。耶稣也踏上港堤,马蒂背起背包跟随上去。在港堤的尽头有一艘平凡的渔船,大约有十五公尺长,马达动力,有两个衣衫褴?的水手正忙着收缆绳。戴着帽子的船长两臂大展,朗声笑着欢迎耶稣上船。对于马蒂,他也表示欢迎,但是那只狗就被阻挡在船舷外了。

    彷徨的狗,在岸上来来回回再三地打转,考虑着要泅水上船,但是又不敢。马蒂哭了,她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抛弃者,对着岸上的狗喊道:“去吧,狗,去找你的新主人。”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有主人才有自由的狗”

    狗最后在港堤上趴下来,鼻尖对着远去的船,它呜咽的哭声随风传到马蒂身边。

    你会找到新主人的。狗,其实你并不用依赖人。马蒂看着狗消失在港口的人影中,她知道狗会存活下去,可是这并不能宽慰马蒂的心疼。船离海岸很远了,她还凭靠在船舷上皱紧着眉头。

    四肢健壮,可以自己狩猎为生的狗,被自己的生存经验蒙蔽了,以为没有了主人就失去全世界。风里面仿佛又传来狗的哭声。背负了家犬的习性的狗,没办法想象它独立生存的本能。它因为得到了自由而哀嗥。

    海风将马蒂吹得一阵猛颤。她想到,人不就像海岸边的这只狗?用生命紧紧抓住自己的桎梏,不是不自由,是不敢也不能想自由,像冰一样冷的领悟。马蒂回想起自己的生活。被生存过程中的锁链拴住了,驯服了,投降了,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想像力去咬断锁链,是她自己在抗拒自由。

    海风停歇了,原来是耶稣来到她的身旁。在明亮的阳光中,耶稣注视马蒂的脸。

    第一次,马蒂看进去了耶稣的眼睛。

    船一直往西而行,第一夜过去以后他们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马蒂发现船长原来能说几句英语。

    在简单而断续的对话中,马蒂才知道船正往非洲莫桑比克的海岸航行。这船长是黑肤的梅里耶人,因为常走私——他说是贸易——马达加斯加的珍禽异兽到南非去贩卖,因而学会了一口奇腔怪调的英语。他的英文只有单字组合而毫无文法概念,但是在沟通上已绰绰有余。

    “中午,风,快的,很快,东方,晚上,地。”他比手画脚地对马蒂说,意思是,中午会开始起东风,那时候船就会快速前行,到了晚上就会看到陆地。

    对于耶稣,这船长异常尊敬,他咧嘴笑着告诉马蒂,耶稣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船了,而耶稣可以让他的船平安,耶稣也让海港的人平安,大家都喜欢耶稣。

    “朋友,耶稣,神奇。”他说。

    果然,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就看到了非洲大陆。马蒂跟着水手爬到船舱顶上,眺望着远方横亘绵延的大地,在落日余晖中像一波黑色的海啸。

    在非洲大陆的外海,他们却停船了。马蒂原来以为这趟行程要上岸交易,到夜里她才知道,原来交易就在海上。暗夜里,熄了灯火的来船悄悄靠近,与他们并列后两船都关了引擎,双方交换了包扎成箱的走私货品。他们一点也不避讳马蒂,所以她好奇地翻看这些箱篓,发现不过都是些双方特有的农产品。

    他们在午夜里起锚,往回走,在回程中他们开始用流刺网捕鱼。

    勾起的渔获就倾倒进布满碎冰的底舱中。马蒂有时蹲在舱洞旁,看鲜跳的鱼虾在烈日下整批滑进黑暗的冰窟里。有时一两条小鱼一扭腰跳到了甲板上,马蒂就偷偷拾起,趁水手们不注意时抛回大海。

    耶稣喜欢坐在船舱顶上,有时凝望大海,有时闭目冥想。

    马蒂和船长一起用餐。他们吃现抓的生鱼片,吃一种很粗粝的褐色冷面包。船上的人显然不爱动锅灶,惟一热的食物,是用瓦斯小炉煮的浓咖啡,他们发现马蒂颇谙烹煮咖啡之道,所以从出航的第二天起,马蒂就接掌了煮咖啡的工作。

    耶稣并不与他们进食。马蒂想到,自从启航以后,就不再见耶稣用餐,晚上也未见他就寝。船长将他的卧铺让给了马蒂。耶稣睡哪里,她不知道。

    又是个空气冷冽、阳光刺眼的午后,马蒂正坐在船首的木栏前,用铅笔在日记本上画画,她画前方不远处的几座无人小岛。听到水手们从船尾传来的欢呼声,夹杂着激动的梅里耶土话,马蒂就收起纸笔跑到船尾处。在那里,她看见水手和船长绕着甲板忙碌极了,甲板上躺着一只长逾两公尺的巨鱼,正在猛烈地扭动挣扎。

    从来没有看过的鱼种,并不像沙鱼一样呈现流线型,它的头部不成比例地特别宽大,嘴边有两根长长的捻须,背上的刺鳍薄而短,但腹部却长了两对肉质光滑的巨鳍。它带着紫色斑点的鱼尾有力地扫过甲板撞上护栏,震动了整艘船。马蒂看见它有一双不寻常的大眼睛,黑而亮的眼珠里,几乎就像个人充满了表情。它看每一个人,眼中闪着惊慌与不解。

    鱼太有力了,把船长撞跌倒在甲板。它看出护栏之外就是大海,就用腹鳍猛撑起上半身,巨鳃扇动,要爬出船去。水手们开始用一根木棒击打它的头部。

    那双鱼的眼睛充满了求生的渴望,马蒂看见了眼泪一样的水珠从它的眼里滚出。

    “放了它!”

    马蒂抓住船长的双手,哀求他。

    “没有的鱼,很多钱,卖它。”船长回答她,他忙着用扳手撬开舱洞的外门,好让水手们赶鱼进冰窟。

    “鱼大。不好吃。放它。”马蒂一急,跟着船长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还在用木棒和鱼奋战,鱼挣扎得更猛烈了,水手们跳到木栏上。

    “钱。我给你钱。”马蒂从腰际掏出钱包,抓起了一把马币纸钞在船长鼻端摇晃。

    船长笑了,他很和蔼地看着马蒂,说:“耶稣。马蒂小姐,耶稣说是,我放走鱼。”

    马蒂急忙爬到船舱顶端,耶稣不在那里。马蒂绕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船侧的护栏上。

    “耶稣,快点来,他们要杀大鱼了,我求求你救它。”马蒂抓住他的手,要将他拉向船尾去。

    耶稣转过脸来,从见面以来第二次,他静静看向马蒂的双眼,但是并没有说话。

    “耶稣救它。”耶稣的双眼也像冰窟,马蒂失足滑了进去。

    巨鱼终于被抛进冰窟。很久以后,还从底舱传来闷声的撞击。马蒂忘不了它摔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个眼神。

    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终于结成一粒冰。

    马蒂怏怏不乐,她不能谅解耶稣。为什么,不愿意开口救一条鱼?

    晚餐时马蒂赌气不吃了。她爬上船舱顶,看见耶稣坐在那里,就又爬下来跑到另一边的船侧,攀上护栏坐下。海潮声很柔和地拍打着船身,舱底已经不再有挣扎声传来。星光满天,马蒂咬着下唇。

    为什么?在她观察中充满了悲悯精神的耶稣,却可以眼睁睁看见那只巨鱼被毒打,被冰冻至死,不只没有救它,还能表现得这么不在乎,不介意?

    为什么耶稣的那双黑眼珠,看起来比黑夜还要黑,比冰窟还要冰?

    晚风撩动马蒂的短发。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这样的无边漆黑。她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的天空里闪耀着点点星光,垂顾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马蒂心里种种思维也跟着闪烁起来。为什么?这双巨鱼的死让她特别难受?

    因为它曾经存活而他们无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时不是才愉快地吃了一片金枪鱼?

    那是为了它是这样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头部比人类还大的动物,人就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对于智慧的、像人类的、寿命长久的满怀同情;而对于那些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们就不容易有心理负担。马蒂不也是一样?因为巨大的鱼的死亡,所以带给她巨大的感伤?如果是这样,那么困扰马蒂的只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同情了?

    或者是因为马蒂看进去了它的眼睛,看到了那求援的讯息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她隐隐约约觉得无能救援这条鱼,她也成了一个共犯?那么使她难受的就是罪恶感了。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去责难耶稣呢?耶稣之不与他物接触,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他又没看进去鱼求援的眼睛,那么即使他不救一条鱼,何来的罪恶感呢?顶多只能责难他无情。

    没错,让马蒂最不快乐的原因,是耶稣对于巨鱼之死所表现的无情。

    没办法想象一颗无情的心。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这么一回事,马蒂明白,但这不能减损她的多愁善感。曾经在动物影片中看到野狼扑杀小羊。那镜头让马蒂充满了不忍,多么希望拍摄影片的人能伸出援手去救可怜的羊。虽然她心里隐约想到,狼窝中可能有柔弱待哺的小乳狼,正等着母狼饱餐归来喂养它,如果看到这一幕,马蒂可能又会祈祷母狼猎狩成功。多么忙碌的一颗有情的心。

    在星空下马蒂想起了人们告诉她的一个佛教故事。

    一只小鸟被老鹰追杀,仓皇飞到佛陀身畔,向他求救,佛陀要小鸟躲在他的背后,老鹰来了,向佛陀索讨小鸟,佛陀劝阻了老鹰不要残杀生命。老鹰回答他:如果我不吃小鸟,那么我将饿死,结果是残杀了我的生命。

    于是,佛陀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喂饱了老鹰,也救了小鸟。

    多么慈悲的佛陀!人们传说这个故事时这么赞叹着。是的,舍身救鸟,的确是人的慈悲的极致了。可是对于马蒂,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第二天呢?要是老鹰再饿了呢?它仍旧要追猎小鸟,小鸟仍旧要捕杀小虫,而小虫快速吃光了青翠的叶片,绿叶尽,花朵凋零。

    天地无情,万物循环。用人的有情的眼睛来观照,难免徒惹感慨。除非人是星星,不管照看这世界多久,它就是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兀自明灭闪耀。也只因这样,幸好是这样,这世界才能成形。不然,一念之仁救了狼嘴下的羔羊,结果是饿死了洞穴里的乳狼。这结果还是一样的,让旁观的人平添悲伤。

    马蒂想起来了,耶稣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马蒂,好像触及了一个很缥缈的领悟,一时还想不清楚。而她对于耶稣的失望却渐渐转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船已靠了岸,停在他们出航时同一个港口。马蒂随耶稣下了船,在渔村里马蒂四处张望,可是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的踪影。

    这一次沿着海往北走,走了两天以后,渐渐脱离了干原,海边的大地渐渐地披上了绿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面包树处处可见,在丛林聚集处偶尔可以看见人烟,多半还是安坦德罗人,在旷野中搭盖错落比邻的棕榈屋,形成了遗世独立的小小村落。

    他们并不打搅这些村落。白天里他们采摘野果,饮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天气越来越冷,但是马蒂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他们途经了马蒂寄存行李的阿萨里欧小镇,马蒂在镇外停足,远望小镇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车的木栏,栏里的两只驴子都还在,静静呆立在木栏后面。

    耶稣并没有停步,他走向镇的左边的短草原。马蒂踌躇了一会儿,才举步追向渐渐远去的耶稣。

    短草原上的树丛越来越多,远方开始可以看见起伏的山脉。这天他们在一个湍急的河边歇脚,马蒂和耶稣各自寻找一片河岸的石滩,下水沐浴并且洗衣服。洗完后马蒂以毛毯掩盖赤裸的身体,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晒太阳,一边等着她的衣裤晾干,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骤现。

    耶稣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马蒂心里吃惊,一手抄起毛毯。耶稣有力的手却拉着她下了石头,到巨石后的暗处。

    马蒂正欲开口,耶稣伸手制止了她。耶稣望向河滩边的一方,他始终没有望向马蒂。

    河滩对面一辆吉普车驶来,并直接冲入河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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