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酷爱莫迪里亚尼创作的小女人。她的小脸清瘦,就像莫迪里亚尼在1916年画的那张"露妮"(reneelablonde)的脸,或是1917年那张"结领带的女郎"(femmea1acravaterotire),或是那张"罗洛蒂"(lolotte)。不对,"罗治蒂"那张稍胖了一点,她却是标准的清瘦型的,清瘦而苍白。
她酷爱莫迪里亚尼的画,她家的客厅里,挂了一幅画家朋友画她的速写像,笔触不见匠气、不见俗气、很成熟,尤其右眼和左眼不在一条直线上,与莫迪里亚尼1915年的"基斯林"(moisekisling),或1916年的"史丁像"(chaimsoutine),属于同一梯次。当然,她比莫迪里亚尼所有的画中人物都美得太多了:她的头不那样斜、脖子不那样长、眼睛不那样核桃,并且在眼睛深处,有一对晶莹黑亮像六岁小女孩的瞳孔,而莫迪里亚尼的画像,许多却有眼无珠。
所以,可以这么说:她是一个活的艺术品,一个莫迪里亚尼终生都没遇到的模特儿。如果莫迪里亚尼遇到了她,遇到了东方美女、中国美女,一定会修正自己的审美观念,世界艺术便会改写,莫迪里亚尼的传记也会改写,我真的这样想。
这小女人留的是中分长发,两边直垂下来,更衬出她长形小脸的清瘦与苍白。我望着这幅速写像,望着、望着,一股奇异的反应从我身上涌起。我是信仰开明思想与科学的人,我不信任何玄虚的事。但这幅速写传给我的感觉,却颇有玄虚情味。怪怪的,不像平常欣赏绘画的那种,望着这幅画像,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宿缘、一种情业、一种未了待了的事似的,我为之心动。我决定不再看她。
客厅是十分雅致的,一看就是艺术工作者的手笔,但不是那种邋遢的艺术工作者的。全部的布置一点也不豪华,可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值钱的,但每样东西都是有特色的:一片红砖墙、一方角窗、一座陶击、一块几何图案的草席、一排矮得近地的沙发,处处都现出主人的水准。客厅里植物特多,是另一种特色,有吊着的葛郁金、吊着的波斯顿肾蕨蔗这盆蕨跋类植物养得这么好,可见是行家。颜类植物对自来水中的漂白粉敏感,必须先将水贮放一天,让氯气散掉,才好浇它,这盆蕨类植物,显然是经过这种体贴手续的。
这是幢老旧的平房。迟到房里,地板都要咿哑作响。房子是木质的,更增加了老旧的情调。置身其中,仿佛置身在一条大木船里,如果把"诺亚方舟"(noahsark)现代化、艺术化,我想就该这样。最不诺亚的,是没有动物,不过,这样老旧的房子,天花板上必然有老鼠,地板下必然有蟑螂,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动物——如果你从"三度空间"去想像的话。当然动物没有诺亚齐全,并月,尤其不同的是:诺亚的动物都是一雄一雌的,这座现代方舟的中层,有的却只是雌性。
这幢房子本来还不算小,但是左边新开了一条街,房子碰到都市计划的侧刀,就像一块魔鬼蛋糕似的,一下子被斜切掉三分之二。被切部分和保留部分之间,新砌了一道红砖墙,对外对内都一样,并没有再加粉饰。因为内外一致,使你觉得墙不再那么讨厌,至少这一道墙不讨厌。
房子被铡以后,在墙的转角,居然还劫后余生了一个小院子。小院子上搭了雨棚,就成了速写像模特儿的工作间。所谓工作间,也是一间教室,里面用粗木板搭了架、做了台,上面放着形形色色的陶器和土坯。墙脚是一座小电窑,寒酸得好像正在被大窑烧出的墙上红砖取笑。在大火里定型出来的这些红色队伍,一定奇怪它们保卫的这块小天地。它们看到在这块小天地里,一个可爱的小女人,在"手拉"出她的作品,也"手拉"出她的学徒。
陶艺是人类最原始又最创新的艺术,又最绵延不断。不论时代怎么变,人类中总有极少数的陶艺工作者,在宇宙轮回他们的成就。做为陶艺的教学者,本来就不容易大量招收学生,进入今天这种时代里,当然于今为烈。肯学这行业的人太少了,所以有人来学,都是个别的,个别的开学、个别的结业,不能大量生产学生,一如不能大量生产陶器一样。每个学生,像每件陶器一样,都有它独有的特质,因为是"手拉"的。"手拉"的陶器绝对没有两个完全相同,这也就是陶艺之所以成为艺术和它迷人的所在。就因为这样富于特质,这个地方是私塾,不是学校,也不是训练班。学校和训练班教出的任何学生,都有匠气与俗气,那是艺术的致命伤。
正在从客厅研究到这工作间兼教室的时候,方舟中层的一位雌性正在沏茶。我说一位雌性,因为还有一位——速写像的模特儿——也是这方舟的女主人之一。她们是一对姊妹,同住在这座旧宅中。分工的方式是:姊姊只管自己的卧房,其他客厅、教室、厨房、浴室,都由妹妹管。大概就是这样管的结果,客厅墙上挂的是妹妹的速写像而非姊姊的。想到这里,我又看了这幅速写像。这时候,她姊姊已经端茶站在我身边了。
"如果,"她姊姊把茶放下。"如果这幅画像都能令阁下看得如此出神,等下她回来,看到她本人,阁下可能会看得发呆成一座大理石塑像了。"女主人之一半开玩笑的说着,请我坐下来。
我笑了一下。"不会是大理石塑像吧?如果发呆,也是一座陶器土俑。"
"谁是始作俑者呢?"
"该是你吧?"
"我吗?我可不是做陶器的啊!做陶器的,可别有其人啊!"
"不错,你不是做陶器的,可是你是说淘气的话的。"
"可是,我不是说着玩的,我真感觉出这幅画像迷住了你,我早就跟你提过了我家的装修情况,其中包括了这幅画像,你记忆之好,天下皆知,你一定不会忘记的。"
真的跟我提过,真的我没忘记。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提的。
她姊姊是非常优秀的作家,虽然只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却已是两本专书的作者了。半个月前,这位作家大学生有些写作上的问题要问我,我答应见她,她到我家来,谈得不错。她顺便谈到她的家庭,引起我的兴趣。她爸爸做小规模的西药进口生意,是一个整齐规律的白壁德(babbitt)型人物。此公对金钱的态度,非常有趣,他对女儿们的教育费用,一分钱也不少出,但当他认为女儿们可以赚钱的时候,他会非常关切他分多少,当然是很斯文的关切,不是恶形恶状的。照中国旧规矩,子女是要"无私财"的,子女赚到的钱,要原封交给父母,自己如有需用,再回头向父母要,绝不可以先行扣留,更绝不可以分文不给父母。但是,时代愈来愈变了,变得子女对薪水袋的观点与父母对同一薪水袋的观点有了"袋沟"。这种"袋沟",一旦发生在这位作家大学生身上的时候,显然两代同吃一惊。有一次,她在一家报社、兼差,第一次领回薪水袋的时候,她拿出三分之二,装入漂亮的信封,上写"感谢父母亲大人养育之恩",然后,非常兴奋的,在午饭过后,偷偷放在爸爸的书桌上,准备奉送三分之二的薪水外,再奉送一项惊喜。不料,晚饭过后,她在自己的书桌上,得到奉送与惊喜的回报——信封回来了,钱不见了,信封上却有爸爸的读后感,批以"感谢养育之恩,当然不是一次,请看右上角"。右上角赫然加批了三个大字——"五月份"!
至于作家大学生的妈妈,实在不该说妈妈,该说姊姊,因为长得太年轻、太漂亮了。母女们走在一起,没有人相信那是妈妈,当然妈妈更不相信。这位妈妈少女时代很穷,寄人篱下,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一朝可能,她便想赶快嫁人,有自己的家。她的婚,就这样的结得又快又早,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当然,最后有足够的时间去后悔——像所有美人一样。其实,就遇人不淑观点看,也不算怎么不淑。丈夫还不失为规矩人,不花天酒地、不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除了革丈母娘的命外,别无任何革命气质,在乱世中明哲保身、安全度甚高,这当然是世俗中理想丈夫的重要条件。谈到革丈母娘的命,他做得极为彻底,彻底到结婚二十五年,他家住哪里,他丈母娘都不知道!当然,丈母娘也花不到他一块钱。是不是一块钱的原因使他如此保持距离,我们末便"丈量",不过总是重要的原因吧?
这幢老旧的平房,是他做公务员时向政府租来的。租金奇廉,所以就久租不退。在这旧宅里,他一住二十一年。自从都市计划铡了这房子,他和大大就搬到新买的公寓去住了。旧宅留给了两个女儿,理论上是转租给她们,当然收租的情况颇不稳定,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除兼差外,并没有固定的收人,就房东立场看,当然是失计;但房客是他生的,不是他找的,一切就自当别论了。
作家大学生的妈妈热爱艺术。她是室内设计专家,搬到公寓后,她的室内布置被摄影家照了专辑,登在"当代家庭"杂志上。她的职业,除做美术设计外,是陶艺教师,自己也做陶器出售。她这一气质、这一本领,给小女儿很深的影响。小女儿热爱艺术,在艺术的深度和广度方面,很快的青出于蓝。她自己也做起陶艺教师来,也自己做陶器,不过她不出售,别人要,得像请佛像请关公像一样的,把她的陶器请走,至于有没有送香火钱、她姊姊说大概有。托斯卡尼尼(arturotoscaini)用指挥棒敲一个水电工人的头,叫工人站好,工人问为什么,托斯卡尼尼说有音乐的地方就是圣地。显然的,速写像的模特儿是以神圣的眼光来看她的艺术品,这一点,她倒满敬业的。
作家大学生还告诉我,这位妹妹,本是北一女中的学生,但她不喜欢所丧性灵的学校教育,所以念完高二就不念了。当时全家反对她,但她不听,终于自动休了学。她跑到南部乡下亲戚家里,在竹林和风声里独自住了几天。她自由自在的活着,她有勇气这样做。她飘来飘去,但绝非不良少年,相反的,她程度好得很,她的知识很渊博,这和她的聪明与用功有关,她有两书架的藏书,书架上从"拓扑学"到拓本,从"板桥杂记"到版画,从"失乐园"(paradiselost)到"儿童的诗园"(childsgardonofverse),几乎一应俱全。"当然,"作家大学生特别补了一句。"你阁下写的书,也包括在内。"至于写作情形,不知道,只知道她常常写东西,但写什么,发表不发表,都不知道。总之,她很神秘,她不太喜欢交朋友。
当休学后,大家都以为她不会考大学的时候,她突然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了名,随即在台大哲学系的新生榜中,赫然出现。如今暑假到了,她已经足足念了一年大学了。
"不能小看她。"作家大学生最后向我说。"她真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小女生。她的潜力莫测,真希望你能认识她。她叫叶葇,,柔软的柔,上面加个草字头。"
叶葇、叶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名字。
这是一个跟我一样好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万劫",也是两个字。二十六年前我一出生,浩劫余生的父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用这个名字,给他艰辛的一生做了终点,给我艰辛的一生做了起点。他把我叫做"万劫",大概意味我在劫难逃吧,但劫数难逃,却历万劫而依然存在,可见劫后余生的本事,也不在小。也许父亲起这个名字,别有更积极的意思,他可能希望他儿子长大后能够"劫富济贫"吧,那样也好。总之,"万劫"、"万劫",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不俗气、有个性,并且含义深长。如今"叶葇"这名字,也是如此。普通字典里找不到她名字,她名字藏在古文字典中。看她名字,就想到她来自古典、穿过古典,飘进现代的时空。
"这名字很古典,"我说。"但也很现代。植物学上有一种葇黄花,是穗状花的一种,像柳絮等都是。英文叫catkin或ament,叶葇的名字,就是这种意思吧?"
"你的博学真吓死人。"作家大学生吃惊了。"我们可没知道的那么多,我们叫她小葇,因为她真的蜜蜜柔柔的。很清秀可爱,不过有点怪。也许你会喜欢她,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该不该认识。人间有一些人,实在不该认识才好,你说呢?"
"我在我书里已经说过了。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晚,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早,有些人你跟他根本不该相见。你现在的意思,大概是指最后一种。"
"我没这个意思,也有这个意思,我觉得小葇真该认识你,可是啊,像小葇这样的女孩子,认识了你是多麻烦的事!"
"你说哪一种麻烦?"
"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只是预感。"
"那她就不要认识我吧,——让我来认识她吧。"
作家大学生笑了。她是敏感的、善解人意的,我想她感觉到我对小葇有了好奇的反应。从作家大学生的眼中,我也感觉到她已知道我知道她有了这种感觉,她暖昧的回了我一笑。最后站起来,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回过头来,伸出手,同我握手,用会意的眼神轻轻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半个月后,她电话来了,轻描淡写的,约我到她家里看看她瞄画。"定要来噢!"她特别叮嘱了一句,于是,在第二天下午,我就进了这客厅,一眼就看到了速写像。
"我觉得,"作家大学生一边喝茶一边说。"这张画像不如她本人好看。"
"你是说,叶葇比艺术品还艺术品?"
"可以这么说。这该怎么形容呢?这该叫——"
"该叫艺术的平方吧。何况,叶葇是立体的,画像是平面的。这不但是平方,甚至该叫艺术的立体几何了。"
"艺术已经够复杂了,你还滚进数学来!"
"该滚进来的,artisi;mathematiciswe.艺术是我,数学是我们。你别忘了这句话。"。
"这是谁的话?"
"这是我的话。"
"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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