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逐

现在，并且延续到未来。老师因为激动而口沫横飞，我们在下面听得如痴如醉，每个人的脸上带着沉迷的想象和神往。

    可是，我怎么分明记得我看到过，经历过。风沙雷电弥漫天地间，我们在其中穿行，迷失了方向，到处是不分敌我的呼喊声，杀伐重重，我们在接连的战争中日渐疲惫，消磨了坚定的意志和美好的梦想，以为未来也不过就是战争间歇的小憩，可以让我们痛快地睡觉。

    是，我清楚地记得。甚至记得有一次，共工在战争的间隔一下子撞倒了不周山，天地因此而沦陷倾斜，战斗匆忙结束，每个人背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回到了家，可是要面对更大的危险。我们的生活，在对灾难的应付中捉襟见肘。

    在那些日子，洪水暴虐，地陷天倾，每个人与地面都形成一个滑稽的角度，走路需要拐杖，以保持自身的平衡；每天大家都把食物吃光，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因为我们不知道是否能活过明天。那样的岁月里，每天都有人因肚胀而死；我还可以记得看到姮娥穿上了她最漂亮的几件衣裳，只是重叠在一起，身材臃肿变形，有点滑稽。人们活在绝望的情绪中。

    那时候经常见到一个老头，他总是在巷口对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神经质地瞪着，威严滑稽，声嘶力竭地喊着：吃啊，吃啊，明天就没有了。每次经过巷口，我总是习惯地找找他，可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了。好象我们的生活中总是会有人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渐渐为人们所忘却。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的生活中忘记了一切。

    我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老师怒视着我，胡子一颤一颤地，指着我说：“夸父，你一派胡言。”

    我惶急地称辩：“我没有，我没有，我有记忆。”大家哄然而笑。

    我看见了魃，我指着魃大声地说：“魃，魃，我记得你了。你叫做旱魃，身体孕育无限热量，你助你父亲黄帝战胜蚩尤，却因沾染了邪气，再也无法回到天上，逐渐被你的父亲忘记。”

    我看到魃的脸色一变再变，忽然就消失在空气中，一身青衣委落于地。

    一瞬间，我起了恍惚，我到底多大了？难道所有的记忆或者历史不过是一遍遍地循环，所以我似曾相识，它们被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最深处，寻着机会跳出来，颠覆我们的生活；或者这些根本就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事，在天长地久的生活中，被我们逐渐忘记。那个老头到底去了哪里？他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当人们的记忆丧失，他无所依持，只有消失。卫女说，都忘了吗，都忘了吗。连盘古都在哭泣。一切都是重复，我们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年，度年如日，不知何时结束。

    我回过神来，屋子里只有眉间尺了。

    我很奇怪，眉间尺说，他们已经去春游了，我们也去吧。

    我扭头看看，委落的那身青衣还在，魃去了哪里呢？我们生在这个神话和世俗共同的时代，以为人神共处，在同一个天地里相生相谐，共同对付着不知的一切，不知道会有什么奇遇等待着我们；日常生活的琐碎和苦难似乎可以在一瞬间消磨掉，无影无踪。

    眉间尺和我经过了常羊山，能听到他们的欢呼，是为他们看到刑天的徒劳舞动，这样的笑声畅快而残忍。刑天生活得安定平凡，可是据说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和天帝争位，被天帝断首在常羊山，可是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一直执著地活在这里，继续着自己的梦想，对着空气砍杀着早已离去逍遥的天帝。他不知道常羊山已经被开辟成为一处风景，看门人守着看不见的门，从大家的手里接过温暖污秽的有价值的贝壳或是一把盐；为了看他，大家都穿上厚厚的衣裳以免被砍伤，每看到他激昂而挥，人们就发出欢呼，刑天以为是有人为他欢呼，更是欢喜发奋。

    这个学堂里有着许许多多奇怪的学生，我的同学们，他们面色阴沉，心事重重，眨眼展眉之间创造着新的历史和传说。一位据说曾经见过蓬莱、瀛洲几座仙山的巫师来到书社，他指着舜说，看哪，这个孩子，眉宇宽阔，骨格清奇，帝王之相啊。我就在旁边想，眉间尺的眉距更宽，难道要当神仙？而禹，每次说到他的父亲，总是痛哭流涕。鲧因治水不利被天帝责罚，三年尸身不化，在诞下禹以后变成黄龙，至今在深暗的羽渊沉浮；因为射落九个太阳而遭贬的羿是个有点骄傲的人，天生神力，面目俊朗。帝俊说他只知动武，让他来这里这学习，而他，保持着他的天神气质，高贵自然。姮娥的眼光流连于他多过我。我其实不太喜欢他，或者我是有一点点的嫉妒的。

    而现在，这些英雄或者将成为英雄的人，在看刑天。自从我们这个学堂出了刑天这样的人物以后，所有的人在他的余荫下扬眉吐气，不容人小觑。在天气美好阳光明媚的现在他们看一个没落在尘世的英雄刑天，毫无羞耻兴致勃勃。

    我不想看，所以眉间尺和我去踏青。我们不忍心看到英雄的湮灭，那是残酷的事情，我们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我们处在一个英雄的时代，他们被人们热情地传诵着，然而终究不过如此，英雄落到生活中，不过也是一个平凡的让人轻视的人；我们可以躲过大象，但是我们躲不过苍蝇，三人成虎，人们全部都是短视的生物，残忍而不自知。英雄是孤独的，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平民大众永远是主流，一瞬间我为自己的平庸庆幸。什么才是永恒？一个太深奥的词，我无法理解，我只是知道，什么力量都抵不过平常的日子，所有的棱角在时日的冲刷下光滑如鹅卵石。

    而太阳好极了，我欢欣跳跃。生活中的每一点点小事都令我眉飞色舞，我因此缺乏英雄的坚决果断。这个巨大的金轮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与热，让我目眩；青草在我的唇齿间青翠欲滴，带着深厚的泥土味道。我以为一辈子或者这样下去未尝不是美好和平的，时光漫漫，从我的身上溜走。

    可是眉间尺的唇执拗地紧闭，看着我。他说，夸父，我们回去吧，太阳要落下了。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巧的结。

    我恋恋不舍。为什么太阳会落下去？这个金色的三足乌以自己的作息为我们的作息，规定着我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到底都去了哪里，有没有一个地方来收容它们？就像传说中的幽冥界。我觉得这是个最温暖的传说，死去的人孤苦无依，就有一个地方来收容他们的灵魂，还可以重新转世为人。那是不是也有一个容器在收容着流逝的时间，你的我的他的时间。是谁为我们制定了一年四季，一日长短？

    眉间尺说，我不知道，没人会知道。他的口气有点不耐烦和忧虑。我想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我想知道。妈妈说，你这孩子，总是傻里傻气的。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令我迷惑不解，我只是想寻求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答案。我要留住太阳，我要问问他，这个主宰着大地时间的神。我要留住他。

    忽然沸腾的血液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能量与渴望。一滴弱小的水忽然滴落在经过千百年考验而已经薄如蝉翼的石头上，我听到叮的一声，石头破碎。巨大的三足乌就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我听见眉间尺喊着“夸父”可是我顾不得回答他，我要拽住太阳，要把他留下来。头脑在风驰电掣中愈法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奔跑。

    呵，我终会逮到他。我发现自己一日千里地奔跑着，试图穿越空间和时间的界限，越来越接近的距离是我的渴望和梦想。他在前面看着我，带着恶意的笑容和嘲讽，甚至放慢了脚步，逗弄着我。我要抓住你！我甚至可以触摸到锋利的光线，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尖锐的记忆，让我措手不及，感到椎心的疼痛和欢乐。忽然我觉得很渴。

    很渴。我要喝水。这渴望如此强烈，排山倒海，我发现我的胃在一瞬间扩张，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嚷着，渴啊渴啊。喝水。我只好停下脚步，俯下身来使劲地喝，痛快酣畅，江河的水在我的胃里激荡欢叫。一饮弱水三千，给我的焦渴当头棒喝的惊喜。

    在汗水的间隔中，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已经在岸边用直直的鱼钩钓了很多年的鱼，怡然自得，稳若磐石，我不知道他要钓到什么时候。他说，你这样喝不可以，会把水喝光的。我来告诉你，北方有个大泽，是天下的鸟生长和栖息的地方，那里的水可以给你喝个够。去吧，那才是能满足你需要的。

    他继续安稳地坐着，慈眉善目，等着千百年后下一个需要他来点拨和帮助的人，为他拨开云雾见月明。

    我毫不迟疑地向大泽奔去，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催促着我。我已经抓住了他，可是我还是要放弃他。啊，不不，我不会。我只是有一些渴，我会在大泽里痛饮一番，再接着朝我的目标出发，永不放弃。我们在更多的时候听从着内心的牵引，而当它终于和现世的生活交汇成一点，在这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终将执日而舞。

    眉间尺离我越来越远，所有的一切被我抛在了风中。我现在在不停息地奔跑着。可是我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惧，我会这样一直跑下去，不可停止，去找一个我祈望着却是飘渺的结果，我甚至不能证实它的存在。然而我的脚步依然果敢坚定，迫不及待。大泽遥不可及，我的动作先于我的思想，饮鸩的快乐永远大于它所带来的恐惧和动摇。

    我蓦然想起，我从来就没有问过眉间尺我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人们会如何去说我这个傻里傻气的人？我可真是傻啊，错过了一次通晓命运的机会，否则因此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巫师与先知。然则我将一直这样奔跑下去，生命慢慢耗尽。

    而我终将只是叹息一声，回响在耳边，重若千钧水滴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