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殿里透光不太好,太阳还没下山,但是这里边光线很暗淡。张问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说皇上亲自下旨要诏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
王体乾怔了怔,忙解释道:“不瞒您说,当时西暖阁里边只有皇后娘娘和老夫两个人。皇爷的遗诏确实是这么说的,可您也知道,老夫不能真去给信王传旨啊!当时在内阁值房里,顾阁老问起皇爷的遗诏,因为他在场,老夫就说不知道。现在皇爷的遗诏就三人知道,张阁老您、皇后娘娘、还有老夫,你我都不说,皇后同意,谁知道皇爷的遗诏是什么?!您劝了皇后娘娘吗?”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中,张问顿时感受到一股子阴气。在这偌大的紫禁城、恢宏大殿的光辉形象后面,这些角落里该生过多少阴谋?
张问道:“王公公,咱们的交情也不浅了,如今皇上不省人事,咱们也犯不着对着干不是。我什么立场您还不清楚?”
王体乾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张问又道:“皇后娘娘”张问欲言又止的样子,充分利用着王体乾的急迫心态。所谓关心则乱,王体乾此时关心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关心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风雅早都刨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弯着身子侧耳专心致志地要听张问说话的时候,浑身都泛出一股子俗气。其实在这样的环境中,密议阴谋,原本就谈不上任何风雅。
“我劝了。”张问道“但是娘娘的为人您是知道的,这种事儿她不愿意做”
王体乾愕然道:“娘娘不听张阁老的劝说?”
“我话还没说完呢,皇后娘娘是不愿违背皇上的遗诏,但是我将厉害关系详细解释之后,娘娘动了心,但是娘娘可不愿意背骂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给您直说皇后的意思吧。当时听遗诏的时候有王公公和皇后两个人,而皇后和任贵妃的关系您知道,就怕您站在任贵妃那边,皇后参与了此事会对她不利。”
王体乾忙指天誓道:“皇上的遗诏,咱家也听了的,咱家怎么会说出去?连任贵妃也不会说啊!咱家的心思不是明摆着么,不忠于皇后娘娘还能忠谁呢?”
张问点点头,便把草拟遗诏的内容给王体乾说了一遍。王体乾才不管任贵妃的权利,当即就和张问达成了共识。
当张问和王体乾走出偏殿的时候,夕阳已经快下山了,在天边露出今天最后的光芒,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种温暖的金光之中,但是,张问却分明感觉周围都阴风惨惨;他抬起头,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十分清澈,他却总觉得好像乌云密布。
他站在大明的中心,恢宏的宫殿楼阁之间,没有生出一丝王八之气,反而迷茫极了。整个朝廷都因为他的一番阴谋暗算、变得迷雾重重。他想问苍天:我做错了吗?张问心里充满了彷徨,他侵蚀了帝国的中心,但是面对的却是整个庞大的国家机构,整个大明朝的历史。在浩浩的历史洪流面前,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渺小。面对天下与青史,个人都是诚惶诚恐的
宫廷的机构,司礼监太监控制着大部分,当王体乾完全加入了张问的阵营之后,几个人联手,任贵妃实际上已经失去任何主动权。形势逆转,王体乾为了表态对皇后的忠心,把任贵妃给控制软禁了。
正式的遗诏很快写在了黄绢上、用了玉玺、在内府备了案,从程序上说,这份诏书变得完全合法。
张问一面叫王体乾下令午门放入、放王公大臣进宫,一面拿着诏书去坤宁宫见皇后。
张问把诏书交到皇后手上时,他充满了惶恐。虽然这一切都是他预先就计划好的,但是当他意识到要在满朝大臣面前读出来的时候,心里面依然没底。
朝廷大臣会如何应对、这庞大的国家机器会怎么反应?其实张问也完全无法预见,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猜测。他在这种时候,才感觉出一种无力感一个人,面对无数勋亲贵族、万计官员、亿兆臣民,而且他没有“天赐王道”没有“奉天承运”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种无助的感受,就如一个人面对浩浩万里黄河、面对滔滔长江巨潮
张嫣内心也有愧疚,她接过遗诏的时候,脸色苍白。
对张问来说,压力最大的是明明心里惶恐不安、却要做出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他压抑着自己,冷着脸躬身拜道:“王公大臣要到乾清宫了,微臣不能与娘娘同行、只能一会和大臣们同到乾清宫来臣,告退。”
“张问!”皇后怔怔地喊住他,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可以想象她和张问一样诚惶诚恐。
张问强作镇定地回头对玄月说道:“你陪着皇后娘娘。”
说罢不再犹豫,头也不回地向从景运门那边走去。
黄瓦红墙,犹如幻境
张问从景运门出去,先去了内阁,内阁衙门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官员,这些官员以辅顾秉镰为中心议论纷纷。他们都是部堂、都察院等职能部门官员,大部分是张问执政以来提拔的“新浙党”
党争,大家已经见惯了、有经验了。很明显,张问的命运将关系着他们的死生荣辱。
“张阁老来了,张阁老来了”
众人从中间让开一条道,张问提了一下长袍下摆,左手按剑从人群中间那条道路中走过去。他冷着脸,尽量让每一步都迈得稳但是,谁又真能每一步都从容不迫?
周围顿时安静极了,穿红袍的、青袍的,胖的、瘦得,白脸的、红脸的,都把目光全部聚集在张问的身上。他们的神情极其丰富。
张问穿过人群,走到内阁办公楼前面的石台阶上站定,缓缓扫视了一遍在站的众官员,他现,新任兵部尚书朱燮元也在人群里。
人们看着张问,屏住呼吸。
张问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着剑柄,镇定地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生什么事,大明朝廷都稳如泰山!国家养士三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那高大的、又略显瘦弱的身躯纹丝不动,长剑挂在腰间,他的目光坚定如远山,微微抖动的长袍,似乎承载不了那如山的意志
在这一刻,一句“国家养士三百年”与饱读诗书的众文官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他们真的相信,张问是一座伟岸的大山!在众读书人的眼里,仗义死节,伯夷叔齐做过;文天祥、颜真卿做过。此时,张问,无疑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
“我等愿与张阁老共进退!”
张问受周围气氛的感染,胸中骤然开阔,他对天地说:我做的一切,虽然过程很阴暗,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私欲。当一个人面对太沉重太宏大的东西时,权谋已经变得单薄,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个信念的十足点,才不会被压垮。
张问抬起手平息大伙的嘈杂,说道:“皇上人事不醒,社稷蒙难,我等作为国家大梁,必须维护皇上的遗诏、朝廷的权威。如有人倚仗权贵势力祸乱纲纪、干涉朝政,我等以死力争。”
众官员纷纷高声慷慨陈词。
“去乾清宫!”
张问极目望去,光线暗淡,夕阳收住了最后的余辉。朱红大门,檐牙高阁,雄伟宫殿,都在惨白的天边印下了黑重重的轮廓。一天结束了,但是夜晚并不妨碍人们的争斗,今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