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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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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长吉则急着带女儿看遍中西医,因为前妻是长脑瘤死的,后来都说是少女贫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却把头痛和承熙连在一起,这几个月是她掉泪最多的,夜里又是忧伤反覆,倦极了再陷入更迷乱的梦中。

    “姐”宗铭爬上楼,脸颊还带着饭粒。他今年七岁,长得和父亲一个模样,都是敦厚可爱型的。

    “吃饱了吗?”涵娟帮他擦脸,棉被一角盖在他身上,再裁几张纸让他练习功课。这个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自幼跟她,两人的亲爱并不受金枝态度的影响。

    “姐,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着桌上设计的精美卡片说。

    “这些先要给那些没有爸妈的小朋友。你乖的话,把这十行注音写完,等我回来再画给你。”涵娟看手表,已过中午,金枝也该到家,否则她就要迟到了。

    宗铭很认真地研究,卡片里有花草、太阳、云朵,动物、小人人就是没有他最喜欢的。他说:“姐,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种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岁承熙意图送给她的第一张卡片。此时听到耳里了,痛苦又如泉涌,抑塞在心头。

    自从夏末决裂后,他们就不再来往。承熙曾透过曼玲捎几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动退回,他也只有颓然放弃。

    “为什么?叶承熙虽然没念高中,但也读了工专呀!”曼玲为此极不谅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专生还够不上你的水准吗?那我这音乐科附读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这样说,枉费我替你背那么多年的书包,我岂是那种人!”涵娟变脸色说。

    “就因为晓得你不是那种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问:“你真要和叶承熙‘切断’,永远不再喜欢他了吗?”

    这问题不只曼玲,连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纠缠不休。

    不再喜欢他了吗?不!从十一岁起就感受对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怀,不仅没有消失,还随年龄的增长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欢,也同时带来更深的纠葛愁虑,把她吓坏了。

    泪,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时,泪水就沿着脸颊滴入白米饭里,气得金枝破口大骂,愈骂涵娟就愈哭。

    后来知道承熙赶上台北工专注册,虽非原先目标,也算乌云中露出一线曙光。

    从此该重修旧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话言犹在耳,说她势力眼,嫌贫爱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虚荣计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与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诬赖的耻辱,旧创加上新伤使人寒颤。当承熙不升学时,她愤而离开;而他进了工专,她又求好,不正印验了玉雪的批评吗?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讪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业的心,又有谁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记上写着:是爱情使人复杂,还是人使爱情复杂?十六岁的我已陷入迷宫。一个人多小能感受爱情?就我而言是十一岁,他从某个迷蒙处走来,在某刻引起我的爱恨痴嗔,像一段早已注定的前缘。

    当我心还稚小时,是水上淡淡的涟漪;

    我心再大一些时,是湖上眩乱的风雨;

    那么当我心等于世界时,会不会是大海灭顶的惊涛骇浪?

    她的顽固倔强陷他于两难,他的优柔寡断不也陷她于困境吗?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着绿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愿;而承熙,就去担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纸上的天使成形了,当涵娟细描翅膀时,眼泪簌簌落下。

    “姐,你干嘛又哭了?”宗铭问。

    “没事。”她连忙擦净。

    金枝的大嗓门已在楼梯口响起,涵娟马上收拾东西,穿上外套赶出门。

    “哼,自己家的菜摊从不顾,去什么育幼院,都是懒人的借口!”金枝骂说。

    “去育幼院才不是懒,是永恩的邱医师请我们班帮忙的。”涵娟顶嘴。

    “别用邱医师和朱老师来吓人,我才不怕,他们又不是天!”金枝脸更臭。

    再吵下去没完没了。涵娟用力抿紧唇,门外寒风迎面而来,她用自己织的深蓝围巾严严包住子邡,感觉温暖且听不到金枝的声音了。

    她不是不顾市场摊子,实在人多嘴杂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亲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抛头露面,也从不勉强。

    她要如何说清呢?许多事情就像这排乌七八黑的违建屋,藏着蛛网密结的阴幽死角,没有人能了解她,正如无梦的人不能了解有梦的人一样。

    圣诞节原是洋人的礼俗,不关一般百姓,只有美军俱乐部、上流社会及一些时髦大学生会欢庆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区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国际学舍就装上闪亮的小灯泡,教堂也陆续有活动,想不感受到气氛都难。

    明心育幼院跟着办圣诞关怀,因为有美军长官太太及外国记者来参观,朱惜梅老师才会叫涵娟召集同学,来共襄胜举一番。

    涵娟在公车站牌碰到几个同学,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兴奋。她在学校向是优秀端稳的形象,人缘功课都不错,但绝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访,她总以“继母很凶”来挡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内巷间,她很怕遇到熟人,紧张得头又微微胀痛了。

    育幼院在一条长巷内,是一位叫何舜洁的女企业家为纪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别捐出私宅兴建的。据说里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后来都砍掉来盖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时,院内已非常热闹。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着浅青的颜色,栏檐挂满彩纸灯泡,还有应景的圣诞树,底下摆着花花绿绿的礼物这里的孤儿都身世堪怜,此时又好像比外面贫户线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师为今天的场合特别穿旗袍,年过四十的她仍丰姿绰约,更符合涵娟心中母亲的形象。

    “你们来得正好,一个人牵两个孩子回教室,贵宾就来了,别乱了秩序。”身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师俐落指挥说。

    不但要安顿小朋友,还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头,竟是多年不见的李蕾!

    涵娟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子般愣住蕾依然是瓜子脸杏形眼,娇贵清纯的模样,完全让人想像不出带有诡异的心理;眉眼对眉眼,连高度都长得相同了,涵娟仿佛看另一个存在的自己。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热切,像演一场戏。

    涵娟不知该扮演什么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学生围过来,李蕾更兴奋说:“伍涵娟是我小学同学,功课很棒,以前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她考上一女中,够厉害吧!”

    是吗?以前不是赖她是小偷,又骂她神经病吗?

    李蕾美眸一转又往涵娟身后看,夸张说:“哇!那不是叶承熙吗?你长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师,几乎是我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会了!”

    涵娟整个人僵直,有腹背受敌之感。

    承熙这些天都领着同学到育幼院当义工擦油漆,他晓得涵娟会来,却没料到李蕾也到场。深知那段往事,李蕾又一副原性不改的自我中心,怕她给涵娟难堪,也顾不得什么就走过来说:“真是久违了,我以为你早忘记我们了。”

    涵娟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于站在身后的承熙,赶在任何人开口前,冷静且违心说:“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你变了好多。”

    “你却一点都没变,还是用功的好学生呀,我想我穿起绿制服,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李蕾又甜甜笑说:“不过我就要到美国念书了,听说他们的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这是一种挑衅吗?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奋斗,都赶不上李蕾吗?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辈子辛苦攀爬的目标,对某些人只是弹弹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响,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着参观的长官太太到达,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学群中。

    在一片镁光灯闪烁及握手寒暄声中,何舜洁主持了欢迎的仪式。她比大家想的还年轻秀丽,以一口优雅的英文介绍了来宾,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师之外,还有姓蒋、姓俞,姓王等记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认出了曾到学校告状的何夫人李蕴。

    接着是唱诗篇及圣诞歌曲,然后是赠礼和切蛋糕。这在过程中,涵娟一直感觉承熙的注视,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记他在众人间的领袖气质和亲和力,那帅挺的个头就是聚光灯的焦点。在贵宾离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动游戏都由他带头策画,只要他愿意展现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信服他。

    可惜他总魄力不够,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备的狠劲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内,反而女孩的涵娟拥有。但涵娟太执拗多虑,又缺乏承熙的襟怀大度。

    在人生里,他们到底是互补,还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无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仆仆中又恢复了光芒,内心就有着满足和骄傲。

    黄昏时,理事们在妇女会还有晚宴,几个学生团体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静单调,留下各有一段悲伤的孩子,熬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话交代涵娟,马上就来。”朱老师对司机说。

    什么事呢?涵娟满腹疑问地跟着朱老师到一问小办公室。

    朱老师开口就问:“你和叶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吗?”

    “是叶承熙告诉老师的吗?”涵娟极不自在,小声地回问。

    “今天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师温柔说:“叶承熙读工专,你师丈正好有朋友在工专教书,想帮他弄些赞助奖学金。但这孩子竟告诉我,他不要钱,只要我来替他讲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内心混乱,手在裙摆上搓揉着。

    “我约略知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间,绝门无路或韩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转得过来。”朱老师说:“虽然我只带你们两年,也算看你们长大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以前看你写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点歪斜,实心到底的个性。所以李蕾的大姐来学校吵时,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头哭了出来,所有压埋的委屈都化成泪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不会是没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励他,因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见。”朱老师又说:“毕竟是老同学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开开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条条有理,其实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点悟,你懂吗?”

    “师丈也会这样吗?”涵娟哽咽问。

    “他才迟钝呢,到现在还常惹我生气。”朱老师拉着她的手,等她擦干泪才向门外喊:“承熙,你可以进来了。”

    他还在?涵娟忙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两个人就和好吧!”朱老师忍着笑,正经八百说。

    人潮散去,载客的轿车和三轮车都已离开,只留下冷冷的风吹着寂寞的长巷,及长巷里那并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蓝围巾蒙住嘴巴,却不遮掩耳朵,怕错过承熙积沉了四个月的话。

    但承熙却紧张得肚腹打结,这些时日来他碰过太多钉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岁,他学会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于面对大众,可以在一张张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变得退敛,内心太在意,反怕挥拳太大会伤了他们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块肉,是永远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条牢固的绳索能系住她,让她不再生气掉头就跑,或对他狂喊“一切都飘走了”

    继续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围巾说:“呃,这种事,为什么要麻烦朱老师呢?”

    他有一会才弄懂“这种事”所指为何,确定她没有责怪之意,方说:“也是朱老师先提起的,她还拿你以前写的信给我看,我才一古脑儿倾吐”

    “什么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张信纸。打开来看,竟是她小学毕业那年为承熙写的请命书:朱老师尊鉴:紫师身体安康如意。我们的班长叶承熙品学兼优,有“一飞冲天”和“鹏程万里”的志向。现在却被他爸爸送去铁工厂当学徒,不能再升学。请老师一定要帮忙他,让他升学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会“遗憾终生”的。谢谢老师。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声说:“好幼稚呀,那时候真是背成语背疯了。”

    “我却很感动,原来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难过,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说。

    “你怎么念成工专的?不是说债主不同意吗?”她收好信,脸已一片冷静。

    “我们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说:“我保证一毕业服役完就连本带利还钱。后来有个同乡柯叔叔,今年果园大丰收,替我们还了一部份钱,那些债主才通融。我爸现在被逼得上山为柯叔叔做事,也刚好让他戒赌。”

    “工专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插班大学。”涵娟笑笑说。

    他可不敢想那么远,只说:“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过亲,还嫌人家太土气,居然在上个月嫁他了,我到现在称呼还改不过来哩。”

    涵娟也很惊讶。提到玉雪,那些批评又浮上心头,她轻声说:“当你放弃升学时,我真的好气愤,想永远不理你。到晓得你上工专,又稍稍安心,气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这时反过来理你,不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势利眼’吗?”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呢。”承熙明显地松一口气,开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阴霾“你放心,没有人会那样想的,我小阿姨嘴里念念,其实也明白你是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误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后两句话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听起来特别温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娇,倾诉地说:“今天看见李蕾,感觉很怪,想我曾经认识这个人吗?”

    “她还是那么夸张,好像地球绕着她而转的样子。”承熙说。

    “富贵使她得天独厚,还能有其它样子吗?”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从前李蕾带来的屈辱,包括种种伤害,最后说:“你还曾在我背后喊‘贪吃鬼’呢!”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喊过,而且还阻止别人喊。”他连忙说:“你或者不信,我还因此和别人打过架哩。我想我的胆量和力气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发现我居然能保护你,然后咻一下,就拚命长个子,结果就这么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爱,她的伤痛竟如风般轻得可以散去,于是开心附和:“是呀,你变得好快,一个夏天而已,就成了学校风云人物,大家都好喜欢你。”

    “就你一个人不,对不对?尽管我们坐得最近,你却离得远远的。”他回忆说:“记得章立纯生日那次,你坚决换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篮球重重打到头一样,我昏了好几天,怎么也不明白。”

    “这是我的脾气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顿一会又说:“那次我确实生气,以为你喜欢章立纯。”

    “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只有你。”他说。

    涵娟的脸热烘烘,围巾几乎是火烫的。喜欢,已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是第一次,那两个字在这无人的夜街上,扩大了一般,余音回荡仿佛要刻凿在空气里。

    柄际学舍到了,远远的便看见那明灭闪烁的圣诞灯饰,七彩如虹星,缠绕着许多旖旎瑰丽的幻想。她亮着眸子说:“小时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会跑出来看这些灯泡,一晚接着一晚,我爸都拿我没辨法,他太宠我了。”

    “他几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视她说:“涵娟,你也喜欢我吗?”

    她站在墙角,由他挡住风,离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气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蓝围巾,有她体温的,踮起脚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轻轻拥住她,她的脸就自然贴在他胸前,宽厚而奇妙。天地全变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心魂依着血脉排山倒海的震动。呀,那十六岁纯纯的爱情。

    “喜欢,也一直都喜欢。”她在他的心口说。

    圣诞灯饰缓缓地变化花样,更迷离璀璨,氤氲如一条彩虹河,也恰恰是他们眉眼里那条织梦的月河,永远承载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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