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这一切,已抹了好几遍眼泪,我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是的,美丽的残缺让人心痛,文芳才刚刚十九岁,花一样的年华,却要面对铁窗高墙的冷漠。也许她曾经象瑶台琼花般让许多人感到高不可攀,而这朵飘落凡尘的琼花下不但没有瑶台,就连能帮助她勉强赖以为生的泥土都十分稀薄,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凋零了。她更象黄昏的流星,划出了一道让万众瞩目的亮丽的生命弧线,却早早地郧落,没能在灿烂夜空里闪烁其光辉,或许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属于她的天空。这时我心里涌起了一种深深眷恋,想起了小仲马和茶花女,甚至想去探监。当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表哥表嫂惊讶万端。这个世界毕竟是个俗世,没人能以平常心对待妓女,哪怕她只做了几个月娼妓。即便如表哥表嫂,象痛惜自家女儿一样为文芳的沦落风尘而哀伤,却免不了坚决反对我去探监。
后来由于种种阻隔,探监的计划没有实现,从此我就与文芳失去了联系。等我再见文芳,已过了许多个年头。那是一次偶遇,我和她面对面坐着,竟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我才敢确认。昔日名花,早已形毁骨立、红消翠减,憔悴得不成样子。虽然满脸风霜依然掩不住那份清秀,但终究象换了一个人,与从前那种极致的美丽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她谈起近况,已经和一个同时服刑的偷儿结婚,种几亩田,有了个女儿,但终日忍受着婆家人和乡邻的鄙夷与嘲弄。婆家屋檐下生活着一群没有人性的东西,无论老小雄雌,都可以随时随地随意打骂折磨她。她终日默默承受着这一切苦难,没有任何的反抗;她认为自己失去了完整的人格,也就失去了反抗的权力和资格。她那一辈子都不懂事的父亲依然只迷恋小说,而她姐原本就是个泥菩萨,现在连泥菩萨也鄙弃这做过娼妓的妹妹。在这罪恶人间,可怜的文芳已没有半点屏障与呵护。我仿佛看见狂风暴雨的旷野里一个美丽的精灵在苦苦挣扎,她直裸裸地承受着风抽雨打和电击雷轰,没有任何的遮护。周围是自命清高的围观的人群,他们只要随便撑起一把伞或举起一片防潮布就可减轻风雨中那份痛苦,但没有一人援之以手,无一例外地以鄙视和不屑的态度冷眼旁观,任凭精灵在风雨中挣扎、抽搐、扭曲那美丽的生命。风雨暴虐着,那精灵已耗尽全部的生命力,她无力挣扎了,寂然不动,象死去一般,没有反抗没有呻吟,而我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生命的呐喊。雨中的生命,也许更懂得珍惜阳光,可是文芳未来的世界里还有明媚阳光吗?我的心在震颤,用不知所措的目光望着她,一向自以为能将汉语言文字运用到最高境界,此时此刻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劝慰眼前这个一心向往城市、却被城市侮辱并抛弃的苦命的女人。面对那张美丽却不再丰润的脸,见到那双曾经为我打点衣食的从前温软而今清瘦的手,我确信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还存在没有解放的妇女,酸楚的泪,几欲夺眶而出。
临分手时,文芳踌躇着,一派茫然无行路的落寞,末了幽幽地说:“真想回到监狱里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才能平静。”我对监狱的情况略知一二,那里有着迥异于世的价值观。在狱中,她的丈夫地位是最低下的,鼠窃狗偷之辈,连囚徒们都看不起。杀人犯在监狱里地位最高,连命都不要的人,谁敢不敬畏?而妓女在监狱里地位仅次于杀人犯,因为没有沾过这世界的便宜,故受到尊重;她们没有捞取过任何人不愿付出的钱财,她们得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别人心甘情愿支付的,都是靠出卖最原始的资本换来的,饱含她们辛酸的泪水。服刑期间,文芳必定给过她丈夫一些呵护,因此才有走出监狱后的难友结合。而一回到社会上,她和丈夫的角色便已转换,世人虽然不喜欢偷儿,却不敢得罪偷儿,以免自家钱财遭殃;世人都在追逐着妓女,却又最看不起妓女,因为妓女最容易攻击、最缺乏防护能力,因此文芳的悲惨境遇可以想知。美丽的文芳,可怜的文芳,沦落到除了监狱,竟至于再也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后来我再没见过这个美艳绝世的姑娘,却时常想起她。她对这世界的期望是那样的微薄,她只求在城里有一碗饭吃、有个能栖息能活命的一席之地。而城市欺骗了她、蹂躏了她、侮辱她的贞洁、剥夺她的尊严、摧残她的美丽,然后把她投进监狱,把她从苦难推向更深的苦难,最后再发还给那片黄土地。一个乡下少女向往城市,想摆脱苦难生活,本是常理常情,何况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少女?刑满释放的文芳是没有过失的。她的美好向往不但没有得到任何的赞同与帮助,反而无端地被城里人作践;她的美丽没给她带来半点实惠,反使她蒙羞于世、饱经风霜。或许我是这世上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或许我曾是她心中唯一的希望,但我以正人君子的冷酷漠视着她,一次又一次走出她期待的目光,走向我的城市。直到目睹这极致的美丽在风吹雨打中残缺以至毁灭,才生发出一点点怜悯和愧疚。我常向天发问:我是好人吗?这世上有好人吗?文芳的沦落,正是现代都市文明阴影下的罪恶,而我是对美丽的残缺与毁灭熟视无睹不思拯救的罪人。岁月悠悠,伊人已远,绝世之美已被尘世湮灭,而我这个罪人只能用最不值钱的文字,来述说这个遥远而罪恶的故事,以为美丽消逝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