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已经多年了,他朴实而平凡的一生,被子孙用一抔黄土概括在那片养育了我家三代人的平凡的土地上。
父亲对人类最大的贡献,莫过于靠自己的双手把八个子女抚养成人,而且家训极严,以至诺大一个家族,到目前为止仍出不了一个坏人。
说心里话,我有生以来,要说怕过什么人,那就是父亲;要说有过什么伤心事,那莫过于失去父亲。
小时候,父亲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家里有了为难之事,母亲总是说:“等你父亲回来。”而父亲回来了,又总是有办法解决。久而久之,我便认定了父亲是英雄。要是在外碰到谁敢说一言半语贬损我父亲的话,即使拼个头破血流,那也是要坚决维护父亲的尊严、维护我心中的英雄形象的。而且明知与人纠纷争斗回家要挨揍,也照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浴血而归。当然,矛盾的由来,一般是同龄伙伴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最了不起,认为别人的父亲是要差那么一点点——为那一点点,就值得流血,就值得拼个你死我活。
小时候,父亲又是我心中充满威严的法官。父亲日常言传口授的法律条款涵盖了一个十三口之家生活的方方面面。父亲在世时,我钻研他的法律是最用心的,也是执行最好的,因此在兄弟姐妹八人之中,父亲最疼爱我。然而我挨打却又是最多的,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替二哥和大弟受过。二哥生于五九年,遇上三年困难时期,从小营养不良,身体很瘦弱。大弟倒是从小就很善于照顾自己那张嘴,却不知为什么总也长不高。我不幸生得很健壮,顶头的是二哥,踏脚的是大弟,三人睡一间房、一张床,如果相互间有矛盾或共同犯错,身体瘦小的易获同情,只有我在劫难逃。
长大后,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在这世上,父亲是与我交流思想最多的人;即使对同龄朋友都不愿说出口的心事,比方说心里爱慕哪一个女孩子,在同龄人面前羞于出口,我却从不隐瞒父亲。上初中那阵子,父亲走亲访友喜欢带着我、出去替人办事喜欢带着我,因此故乡的每一条大路小路几乎都是父亲和我谈话交心的场所。父亲喜欢和我讨论一些关于人和事的看法,还喜欢隔三岔五地和我抵足而眠,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讲述他童年的故事。其实那些故事我们兄弟姐妹早就耳熟能详,除了父亲,村里的老人们也经常提起。他们几个都没耐心听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去的事情,只有我每次都认真倾听。父亲讲他自己的故事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很苦难,而我们这一代很幸福,要珍惜好时光好生活,好好读书,用心做人。而我之所以常听父亲的故事,一半是怕他生气和失望,认为儿女都不听他的话;另一半,则因父亲的故事其实感人至深,比学校里老师讲的高玉宝还要动人。
也许是因为祖父死得早的原故,父亲的故事情节格外曲折。
原来我家并不是住在湖边,山里祖宅叫“郑家冲”满村人都姓郑,血缘关系很近,从江西修水县枫树湾搬到湘北不出二百年。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去处,外人进村要经过一条小河,我祖父常在那河上摆渡。父亲七岁那年的除夕,村里还有两个在外忙买卖的人没回来,祖父就在河边等着。谁知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反倒来了:一群土匪想捞一票过肥年,要进郑家冲去打劫。祖父理所当然不能引狼入室,结果血染渡口,从此父亲成了孤儿。据说伯祖母和祖母不大相容,于是祖母狠心地撇下父亲走了。
祖母的出走,留给父亲的是苦难深重的生活。然而父亲却是个可以吃大苦耐大劳的人。伯祖父常年在外跑买卖,父亲谨小慎微地跟着伯祖母度日,据郑家冲的人说,天天都要受点委屈。而这些父亲从来绝口不提。父亲那时必须每天上山打两担柴,一担留作家用,一担挑到镇上去卖。那个镇叫聂市镇,我后来曾在那里上高中,青石小街,小桥流水,环境古朴典雅,曾被潇湘电影制片厂选作巴陵大盗的主要拍摄场景。但我的父亲无心领略小镇风情,从郑家冲到聂市镇七、八里地,一个小孩挑担柴禾,无异于万里长征。可父亲不讲这些,只说镇上有个好心的私塾先生,让他每天卖完柴之后坐在馆中认字,如是三年,因此他今天才能读书看报。父亲总是在人情淡薄的生活中寻找人情美,想以此来教导子女,培育子女的善良个性。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批林批孔、批三字经和增广贤文,每个星期都开批判会。我有个少年至交,名叫海林,还有个叫单明的同学,都挺会写批判稿;与我一道,三人一前一后一中,每次都必在会上发言,是批判会上的风云三剑客。发言多了,批判稿有时在学校完成不了,就带回家写。父亲知道后,不以为然,对我说:“xx叛逃时,你已上二年级;但你们这一代人是不知道孔子的。”有次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写一张老师的大字报,不幸又被父亲看见,劈手夺过,怒气冲冲地说:“养你的是父母,教你的是老师,你还真的想造反啦!”相对沉默了好久,父亲又说起了那个私塾先生——他一生中唯一的老师,话语间充满了对那位导师的怀念。说着说着,父亲搬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当年从学的一整套家当,有三字经、神童诗、幼学琼林,还有龙文鞭影和增广贤文。不是线装童蒙课本,而是一迭发黄的土道林纸衬着绳头小楷。父亲说,先生很穷,送不起书,便送他纸笔墨砚,手把手地教他抄写这些幼学启蒙课文。那次父亲说了很多话,我都记不得了,总的意思是叫我要象敬父一样尊师。而我却对那迭土道林纸上的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不到一个学期,就背了个滚瓜烂熟,乃至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犹新。原来父亲在教导我时,运用的都是增广贤文与神童诗中的语言和三字经、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中的事例;对这些蒙养课本的批判大概使他有点迷惑,因为那等于说他多年来一直在用反动学说教育子女。
父亲到十二岁时,认为自己可以应付外面的世界了,就不再随伯祖母生活,开始了寻找我祖母的艰难历程。
父亲当时所掌握的有关祖母的全部线索,仅仅就是知道祖母在黄盖湖边嫁到了一个姓向的人家做续弦。黄盖湖是赤壁古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当年东吴大将黄盖操练水军的场所,横跨湘鄂两省,有着方圆百余平方公里的浩瀚水域。父亲就在那个湖边寻寻觅觅,开始谱写他那象湖水一样渺茫的寻母记。他每走一程,就给人打几天短工,一来可以混口饭吃,二来也便于打听进一步的消息。如是两年,父亲的足迹已遍及黄盖湖四岸八方,到十四岁,才找到祖母,才走进我现在的家乡。
这一段经历,我曾听村里老人们多次提及过,父亲也讲得很详细,目的无非就是教育我们要大孝大勇、热爱父母、热爱家庭。
父亲继承了家族血统中的付出精神。他找到祖母、走进向家后,家里自然有一个我的继祖父,还有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伯父。向家薄有产业,光水田就有三十多亩。听村邻们说,那三十多亩水田都是我父亲一人耕种。根据我们兄弟姐妹对农村生活的亲身体验,一人要种三十多亩田简直就不可思议。而我的父亲除耕种这些田地外还得每天挣回一块大洋,因此父亲还得每天外出打工。关于这些情节父亲只是简略提起过,告诉我们他从十四岁开始每天早出晚归给人做长工,还要种自家的田。父亲是想告诉我们共产党好、新中国好、社会主义好,指望我们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认真读书,勤奋劳动。可我一直都想问父亲:那时我那个伯父在干什么?我的继祖父在干什么?我的祖母又在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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