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还有那三十多亩田地哪去了?为什么我们家会划成“赤贫户”?村里的老人们说,那些人天天都在赌桌上,父亲辛勤劳动的成果不过是给他们添些赌资罢了。还有人说幸好把那些产业都输掉,不然解放后肯定会定个不好的“成份”从这个角度出发,父亲对那段岁月无怨无悔倒是可以理解了。
父亲是十乡八里有名的孝子,但我却不以为然。说一句对祖宗不恭的话,我对祖母做人的原则一直持怀疑看法,这从乡邻们的评价中也可以得到充分的印证。我认为不管伯祖母是否能相容,祖母当年都是要走的,她对郑家的子孙,始终缺乏一个母亲和祖母应有的情怀。叔父娶婶婶的时候,父亲已是四个儿女的父亲,为叔父的婚宴出去借酒杯,由于天雨路滑摔了一跤跌破了一个,竟被祖母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痛打并罚跪。这件事父亲从未提过,只是一生谨慎的大哥的偶尔失言。我听父亲讲故事的时候祖母仍然健在,我却从不敢走近她身边,以免无故惨遭恶打。倘若她对孙子们的行为不满意,就满嘴“乖孙儿”地把你哄到身边,然后一只手抓着你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则举起拐杖打将过来。我在六岁时上过一次这样的恶当,因此,我总感到她嘴里的“乖孙儿”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笑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我们兄弟姐妹所见略同。我大侄儿出生之后,我的母亲仍然不得不按封建礼教的规范在祖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做儿媳。但父亲一生都没有抱怨过祖母,也不允许我们讲祖母的不是处。他始终保持着儿子对母亲的孝敬与虔诚,在祖母死后的许多年里,仍坚持要在餐桌前摆上祖母的座位、碗筷和酒杯。在对待祖母亡灵的根本立场上,我们这群儿女与父亲是大相径庭的。从不敬鬼神的二哥、就曾激烈地反对过父亲在祖母去世后仍为祖母留座留饮的做法。因为是大家庭,因为饭桌上本来就拥挤,二哥认为“人都没地方坐,大可不必留个座位来哄鬼”常大大咧咧地往祖母的位置上坐。父亲为此痛心疾首,经常斥责二哥“不孝”因此我敢肯定地说,在八个儿女中,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二哥。然而其他兄弟姐妹也颇有微词,只有我从不吱声。我不赞成父亲的迂腐做法,也不赞成二哥的激烈态度,我在祖母的坟前和灵前的表现仍然极其恭谨,老人家毕竟是我们的祖宗,毕竟是先有了祖母,而后才有我们这群小生命,更何况我从来就不愿拂逆父亲的心愿。父亲却因此以为我和他立场一致,有次训斥完二哥后对我说:“你看这群不孝子孙,我给我老娘亲敬杯酒有什么错?”看父亲的神情似乎在等待我表明观点,我于是说:“无所谓对错,您是在尽人子之道;您的孝义能感动天地,对我们后辈也是很好的身教。”我感到自己的思想表达不完整,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我总觉得有点愚孝愚忠的味道。”但父亲仍坚定地认为那是他应该做的,是在“尽儿女的本份”因此亡祖的座位在我家餐桌上一直摆到父亲去世。
父亲对新中国和对祖母一样虔诚,他把全部的精力都奉献给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当然,父亲也知道那份奉献微薄得不能再微薄,因此他才把报效新中国的期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他才不遗余力地送子女上学读书,他才不允许儿女对现政府有任何的不满和个人行为上的懒惰。
父亲十分友爱兄弟和乡邻,常给我们讲他和叔父之间的手足深情,那是我们亲眼所见,互谅互让、互尊互爱、相濡以沫,平生没拌过半句嘴,的确堪为楷模。不独如此,父亲一生都没有冲撞过谁,从不和人争吵。在他看来,与人发生矛盾,自己必有不是之处,首先要做的不是指责别人,而是反省自己。但我们兄弟姊妹八人是有负老父所望的,尽管我们都付出了巨大努力,但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始终都没能达到父亲的境界。
父亲热肠古道,好善乐施,不仅乡邻们口碑甚佳,只要是曾经走进过我们那个村子的人都有同感。每到吃饭的时候,那些无处就食的猎手渔人、贩夫走卒常被延请到家,父亲说是他的朋友,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饭之友”那些人往往是吃完后把嘴一抹,此生此世再也难见踪影。乡邻们发生矛盾,父亲一直是个热心的义务调解员,因此老父在村里颇受人尊重。据说父亲曾担任我们生产队第一任队长,后来被隔壁一个我们称“根叔”的人替代了,是根叔的父亲掐着脖子赶下台的。我们兄弟姐妹因此很有点怀愤,父亲却不那样看,他认为根叔姓向,这村子实际上是向家的村子,生产队的事基本上是向家的事,这个队长原本就该向家人来担当。父亲一直和根叔保持着亲密和睦的邻里关系,记得小时候谁家煎了几尾鱼或煮了锅猪肉,都要你送我一碗我送你一碗。根叔有个叫跃明的儿子与我同龄,一直在一起上学;由于我个头大些,被父亲赋予了“照顾好跃明”的神圣使命。念中学的时候,有个星期天父亲和根叔相约给我们两个送些米到学校,恰巧有同学邀我帮拿点东西离开了学校,偏偏那天食堂没开伙,父亲到时,跃明正在啃饼干。父亲问我去哪了,答“去同学家吃饭了。”此事给父亲带来的愤怒,在第二个星期天我回家时还有十分明显的感受。我被逼着给根叔根婶道歉并保证“今后出去吃饭一定带上跃明”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即使我真的是完全为了吃饭去了同学家,人家不邀请他我也不能把他硬拉上,何况我只不过个头比跃明大些,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责任?当然,类似的责备时常会有,我也只能一笑了之。总之父亲从不对人怀恨,从来没有过冤家对头,在他眼里这世上只有好人没有坏人。父亲一生也从不揭别人的痛处,全国“批林整风”那阵子,我们要说“xx是个阴谋家”他会参与讨论;我们要说“xx是个癞痢头”他则会立马制止。他一直坚定不移地维护着“见到矮子不说短,见到秃头不说光”的语言道德。
等我上高中以后,父亲就说:“儿子大了,该当家理事了。”便不再重复他的故事,经常和我商量一些家中的大事,很尊重我的意见。他是在一步步把我的思想引向成熟。由于祖上功名被革的原故,父祖辈都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因此父亲特别注重督促我们学习。后来我高中没毕业就想去当兵,遭到父亲的激烈反对。但反对归反对,到了体检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奔波十几里地赶到学校通知我,才使我的愿望不致落空。多年以后,父亲还十分惋惜地说:“要是你继续读书该有多好!”兄弟姐妹们都说父亲越老越固执,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父亲越老越迁就子女,在许多具体问题上不象早期那样独断专行,而是更多地倾听儿女的意见。
父亲走时,我远在中越边境。父亲什么遗言也没留下,他就那样安静地去了。我想父亲谢世的时候,心里是满足的。在那个偏远的乡村,缺医少药,我们的同龄人多有夭折;而父亲能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八个儿女整整齐齐站在面前,他必定心满意足。他几十年亲眼目睹着那个村子的惊人巨变,亲身体验了从苦难走向幸福的过程,他必定也很满足。他看着儿女们一个个从他的身边、从那片黄土地上走出来,开创了自己的事业,他或许还不只是满足。在他离去之前,他的许多的平凡的愿望都变成了现实,他必定十分欣慰。
然而我却并不满足,我总有一种情绪想对父亲倾诉。我一生劳苦的父亲、一生都爱为别人着想的父亲、一生只会责己责儿女而不会怨天尤人的父亲,怎么能不与我道声别就走了呢?但父亲毕竟走了,带着平凡的满足走了,从此人天远隔,我无法再向他倾诉了。我却又在兄弟姐妹们中间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血统的延续和思想的承传或许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而父亲却通过严格的家训把他的灵魂长留在世间,他使自己的每一个儿女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他的思想烙印。那是平凡的思想品格,却也是宝贵的思想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