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雌雉孵卵,它明知危机临身也不会轻离巢穴,只要你小心接近,往往能手到擒来。而晨牧归来,路边棉田里红的黄的紫的花朵描彩点翠,稻田中禾尖上露珠晶晶烁烁,你横骑牛背,四顾不暇,慢慢地就会醉入那片诗情画意。
深秋初冬,霜寒露重,棉田喷雪,枫叶飘红,田园景色极富意蕴。放牛时间也随季节变化一反常规,只在上午放牧,偏偏学校里上课也改成上午半天。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一般是不上学的,别人上学我放牧,别人放学我归牧,放牛由业余变成了专业。这时庄稼收割,原野草枯,汛期过后大片的湖滩还是白地,放牛并无定所,忽东忽西,还常常要兼顾拾稻穗打柴禾,放牧生活不再轻松写意。等真正到了冬天,情况又大不相同,随着长江水位下落,黄盖湖也瘦了,只有靠近长江边上的地方才象湖,而我们那里,几乎只剩一条小河沟。湖边新草在寒风严霜中顽强地钻出泥土,爬满湖滩,纵横几十里,基本上成了一马平川的大牧场。所谓放牛,实际上只是吃过早饭后把牛牵到湖边,拿一本小说,寻一避风向阳处坐下来读它四五个小时,然后再找到自己的牛把它牵回家去。当然,也不是每天都能那样悠闲自在。那是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大牧场,归属权分属于湘鄂两省好几个人民公社,牛虽然一般不离本村的牛群,却与别处的牛时常发生角斗,斗到激烈处,你追我赶,数十里驱驰,你就有得忙了。如果是自己的牛吃亏了,你可以忽略不计;但要把别处的牛斗伤了,又恰好碰上一个麻烦的主,即使他能放过你的牛,也放不过你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让你带彩而归。尽管如此,湖边的魔力依然是永恒的;学校一放寒假,那些学童往往会替代爷爷奶奶,改作牧童。
牛通人性。在我十年牧牛生涯中,牛一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然而我曾经两次狠狠地鞭打过那头牯牛,这使我满怀对老朋友的歉意。一次是在九岁那年,我骑在牛背上经过一个下坡路段,远处一只小牛犊正在欢跳,那牯牛见了,忽发少年狂,也跟着跳起的士高来,不停地前后颠簸。我收势不住,最终从牛背上一骨碌滚了下来,堪堪跌落在牛头前。倘若那牛再往前跳两下,沉重的牛蹄踩上我那小肚皮,那可非得放出个大花炮不可。牛蹄余生,一股无名火立刻蹿上了脑门,我提起鞭子将它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其实我一落地跌作滚地葫芦,黑牯牛就立定了四蹄纹丝不动,两只铜铃大眼直楞楞地盯着我,根本就不可能踩伤我。它知道自己闯了祸,我打它时它只是稍有触动,并无太大的闪避动作。打得久了,它两只幽幽的大眼睛竟涌出了泪光。牛眼噙泪,感动人心,我手里的鞭子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大笨牛有时也很玩皮,令人啼笑皆非。在湖边放牛,时常要经过一些小河小港,为了方便起见,人往往懒得去找船只,直接骑牛过河。春秋之际,天不甚冷,牛偶尔会和你开开玩笑,趁你不留神,弯曲四蹄,叫你腰部以下尽被水淹。平常之日,也可能牛性大发,使你疲于奔命。在一个有些微寒的阴雨天,我还没有去放牧,不知何处来了一头小牝牛,我那黑牯牛便起了色心,从绹牛桩上挣脱了缰绳紧追不舍。我相随奔波了一下午,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还要不停地上坡下岭跳沟过坎,把我折腾得不成人样,直追到黄昏才逮住它。那一腔怒火已经积累了一下午,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它。恰巧我那天带了一根很管用的楠竹枝,我就用那根竹枝向它阐明了是非标准。都说牛天生是挨鞭子的,而我在牧牛生涯中,对牛的责罚,大抵就是这两次。即使仅这两次,我也有着一种十分心痛的感觉。从大处着眼,牛不只是我一人的伙伴,而是全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开始,就一直离不开牛。
我放牧的那头老牝牛在丧失生育与耕作能力后,被生产队宰来吃了。那一双铃铛牛眼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抹目光充满了绝望,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它的小主人。十多个大汉分成三组,摆开架式要杀它。一组人用麻绳分绑它的四蹄,用力地拉着,使它无法运用四蹄挣扎;另一组人用力地将它摁住。它老了,生命的力量早已衰减了许多,原本是不须这么费事的,但人做事,往往要做就做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切准备就绪后,刽子手就出场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宰牛刀扎进它的脖子,却无力救它。当它倒在血泊里时,我从那双牛眼中看见了它对我的失望、对友情的不信任,我看见那双眼睑慢慢地合上、看见生命之光从容地消逝,于是我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几千年来,奉献者的结局大抵如此,好不叫人悲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可避免地结束了放牛的历史。十六岁那年暑假,母亲一见我骑上牛背就笑,到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母亲说:“好了,你再一心一意去读书吧,牛就不用你管了,你都长成男子汉了,再放牛让人笑话。”三言两语,结束了我十年放牛史。
然而放牛的经历,却是我留在故乡的主要的历史,实际上离开牛背三年后,我就穿上军装到了部队。从离开牛背到参军入伍的三年间,我在学校里读书的确是十分用功的。那时还带着几份稚气,觉得女孩子太多麻烦,因此拒绝和女生交往。但总有自认为与我关系不错的女同学随便拿我的东西,我一旦发现了,就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很严肃地说一句“拿过来”如无动静,我会再说第二、第三遍,不会增加字数,只会加重语气。在她们眼里我无疑象个怪物,久而久之,给我取了个绰号叫“黑牯牛”我皮肤黝黑,长相粗卤,取绰号的人或许是想让我为自己的长相悲哀,而我却对那绰号十分满意,仿佛知己之赠,竟是那样完整地概括了我的外在形象、内在心态、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
已经多年没有听人叫过我的绰号了,也已经多年没见过可爱的大水牛了,而我却时常追忆那遥远的一切。牛背上有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有我的泪水和欢笑,有我的梦想和歌声,因此关于故乡的记忆,自始至终离不开那乌黑的牛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