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爱唱歌,而且自认为嗓门不错;尤其在天真烂漫年幼无知的岁月里,经常走到哪里就咿咿呀呀唱到哪里,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哼哼唱唱,自得其乐。以至于人们谈论我而有的谈客不知我是谁时,便会有人介绍说“就是那个爱唱歌的黑脸蛋。”童年心事,最爱听人夸奖自己;但我若唱歌,人家听了不烦,已经是最高奖赏了,对我的歌声持认同态度的极为罕见,赞赏的人几乎没有。芸芸众生,知音难觅。
然而,我也曾有过一个知音。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我们一群十来岁的小伙伴在湖里快快活活地戏水游泳;累了,便赤条条地爬上岸,往青草地上一躺,十分惬意地仰望着蓝天白云,任灿烂的阳光晾晒着身上的水渍。我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恰有南风轻轻地吹过,清冽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苍山远影,碧水白帆,令人心旷神怡。我想起一首民歌,歌词的大意与眼前景色十分对板,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使我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
清亮亮的湖水蓝汪汪的天
绿悠悠的草地上百花鲜;
红彤彤的太阳照青山
青青的山影映白帆。
“娃儿唱得好哇!”
我回头一看,喝彩的是一个弄罾捕鱼的老头子,而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他毫无疑问是为我喝彩了。这真是石破天惊——居然有人为我的歌声喝彩!也许是等这一声称赞等得太久了,一股兴奋的潮流立刻涌满我的胸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我一蹦三跳跑了过去,很乖巧地依偎在那老人身边。他一脸慈祥和霭的笑容,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顶,仍然是那句话:“娃儿,唱得好!”我扬起头,天真地问道:“老爷爷,你喜欢听么?”老人连连点头,表示他喜欢听。于是我真的有几分陶醉,他那头每点一下,我便多了一分甜美愉悦的内心体验。
那老人天天在那里弄罾捕鱼,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去湖边,那老人也经常要我唱那首歌。即使后来长大后在外地读书,节假日都要绕到湖边去,和老人说上几句话或唱一段歌。年深月久,便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如果长时间看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象缺了点什么。
直到参军入伍那阵子,因为不忍离开这位生平唯一的知音,我还特意跑到湖边去看过他一次。
我去时他正在弄鱼,我问道:“老爷爷,有鱼么?”老人连忙回答说:“有!有!有山就有树,有水就有鱼,有好景致就有好歌谣。”
我似乎有点明白,老人称赞的不是我的歌声,而是夸那词句好。他天天在湖边弄罾,天天看那湖那天那草地和那远山白帆;这一道风景,是他心中的歌,被我不经意地唱了出来,因此他才叫好。我之受人称赞,多少有点沾自然景致的光。
后来再回故乡时,有人告诉我,捕鱼老人已经乘鹤归去了,他最后一个心愿居然是想听我唱歌。然而他毕竟不可避免地走了,有生命诞生,就有生命消失,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我想老人是热爱生活的,是懂得欣赏美的,他生活在一个美丽如画的世界里,他一定常常想放声歌唱,或许他年轻的时候也爱唱歌,唱美的自然、美的生活、美的生命。后来,人老了,当一代又一代晚辈亮开歌喉,他便不再唱了,饱经沧桑的心沉默了;而更多憧憬美好未来的心开始撞击自然撞击生活,撞击这个纷扰千古扑朔迷离的大千世界。于是我从万家灯火中看见了人间万象,看见了千万颗渴望放声歌唱的心,歌唱幸福与苦难,歌唱过去与未来,歌唱一切值得回味和向往的事物。
我带着一腔深深的怀念走到湖边,望着清亮亮的湖水,仿佛那位爱听歌的老人仍在身边,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微微地笑着。尽管他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歌喉而是那唱词,但他的离去依然使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怀恋之情和巨大的心理缺憾。捕鱼老人走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想听我唱歌了,我内心深处不禁涌起一阵悲哀凄凉,为人生荣枯,也为失去这位生平唯一的知音。忽然有一种情绪在胸中涌动,那是人在大失落之后才可能产生的复杂奇妙的感受,我忍不住大声呼吼起来:
清亮亮的湖水蓝汪汪的天
绿悠悠的草地上百花鲜
红彤彤的太阳照青山
青青的山影映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