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纽约第八十一街的公寓里见到佳儿的,她正下班回来。
“你们?”她显然意外。
外表上她看来一如往昔,没有任何一丝变化。但女强人的内心谁了解呢?
“我们刚下飞机不久。”司烈歉然的摊开双手。“来不及事前通知。”
“是故意不通知,他要你意外。”璞玉马上拆穿他的话。
“的确意外。”佳儿深深凝住司烈。“我没想到你会来。”
“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璞玉看司烈一眼。“董灵两天前酒醉撞车死亡。”
“啊不,”佳儿低呼。“怎么会?”
“真的。恺令通知我们的。”璞玉再说。
“那你应该在巴黎。”佳儿转向司烈。
司烈难堪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高兴他来纽约吗?”璞玉马上说。她总无时无刻在帮他。
“事情要分轻重缓急。”
“巴黎不需要我。”司烈吸一口气。
“董灵的父母已赶去,他们不认得司烈。”璞玉勉强解释。“不方便。”
佳儿脸色特别,她沉默半晌。
“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她说。
“四姐还没有回纽约?”司烈问。
“她要等我最后一批东西上了船才能离开。”佳儿又看他一眼。
“我还是回我格林威治的公寓。”司烈说:“不想替你添麻烦。”
“随你。璞玉呢?”
“纽约我不熟你又要上班,我还是跟着司烈好。”璞玉老老实实答。
“预备逗留多久?”佳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很不同于以往。
“完全没有计划。”司烈说:“想到要来就来了,只想看看你。”
佳儿微微一笑。
“你完全不伤心吗?”问得突然。
“我说不出。”司烈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佳儿有点不高兴。
“没有见过任何当事人,只看过报纸。”璞玉抢着说。“报上说董灵和男友皮尔酒醉在车上起争执,就这么撞车。
“报纸?”佳儿冲进他的小书房,一会儿拿着叠报纸回来,迅速的一页页翻着,然后停定在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的内文看了一次。她脸色又变。“司烈”
是一声感情复杂的呼唤。
司烈沉默一阵又耸耸肩,没有言语。
“我完全不能明白。”佳儿的心总是向着司烈的。“报上说那皮尔和董灵同居了三年,是她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佳儿。”璞玉用眼色制止她。
“我心里难受,她怎能这样对司烈?这太不公平。”她激动。“她以为她是谁?”
“我想有些事我自己弄错了,我只是一小段插曲,不是主调。是我错。”司烈说。
“那是欺骗”佳儿叫。
“佳儿,你怎能了解司烈的感受呢?他有自己的想法。”璞玉大声说。
“是是,”佳儿马上住口。“对不起,司烈。我太冲动。”
司烈无言的拍拍她的肩。到底是十四年相交的老朋友,他们有默契而且互相了解。
“我很感谢。”他说。
“这样吧,”佳儿振作一下。“我请你们外出晚餐,算是接风。”
“如果你冰箱里有,我宁愿吃电视餐或即食面。”璞玉苦笑。“或者再加一杯咖啡。”
“等我。”佳儿一转身进厨房。
二十分钟后她又弄出三份很香的蛋火腿炒饭,还有一个蛋花汤。
“我们没齿难忘。”璞玉努力使气氛轻松。
饱餐一顿后,香浓的咖啡送上。
“佳儿,可否借你睡床一用,即使让我小睡一小时也好。”璞玉十分知情识趣。
客厅里只剩下佳儿与司烈。
“我来是向你道歉,”司烈真诚坦率的望着她。“如果我曾经令你不快。”
“不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佳儿连忙摇手。“有什么事令我不快呢?”
“你不告而别”
“你也学会小心眼儿?这还像你吗?”佳儿爽朗的笑。“我为工作回来。”
“你并末决定回来。”
“实在是纽约这个职位的条件太好,我想,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问。
“当然。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她说。
“回来见到你真好,”他真正透一口气。“在香港的几十小时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说不出来,还是那些梦。”
“这不正常,我们不能被梦所騒扰,也不可能。你这情形不正常”
“我不知道。”他低一下头。“那两天在紧张恐惧之中,半夜又突然听见璞玉在卧室里的哭声,结果就发生了阿灵的那件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董灵并非你梦中人,主角或者另有其人呢?”佳儿突发奇想。
“你真相信我的梦与我生命有关?”
“不敢确定,也不能不信。事情的确非常神秘。没有人会连续十几年做同样的梦。”
“你怎么想?”
“只能等待,生命会结束,梦的真相也总该大白吧?”她很乐观。
“你真不再生我气?”他望着她。
“你告诉我只爱董灵时我只是失望、绝望,没有生气。我总不能强迫你爱我。现在我又开始有希望了。”她说。
“你太好也太固执。”
“告诉我,你曾为董灵伤心吗?”
“直到现在我仍十分伤心,”他按按心口。“我们真的相爱过。”
“真爱或是迷惑?”她问得古怪。
心中震动,答不出半句话。
在纽约住了四天,结果司烈和璞玉一起再回到香港。主要的原因是璞玉要工作,她的一批陶瓷要交货。她怪叫:“交货?说得我好像在做商业买卖。”佳儿和司烈只是笑。原本在商业社会,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价钱。司烈能来一趟纽约佳儿已极开心,她自己忙,没办法陪他们,只好让他们走。临走前一晚她亲自下厨请他们晚餐,饭后在露台上她有机会和司烈说几句话。
“在纽约的这几天你发梦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满有感情,虽然脚底的纽约夜景并不美丽。
“没有。”他摇头。“完全没有。”
“你不觉奇怪?”
“我没有想过。这几天即使不睡觉也像发梦,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梦什么不是。”
“你要想想这件事。”她语意深长。
他呆怔下,想什么?
“我想到是否在香港你多梦?是否接近某一些人你无梦。”她再说。
他眉心紧蹙,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一下子思潮起伏,他说不出话。
“去看看你母亲。”佳儿轻声说。
明显的,司烈身体震动一下。
“这完全没有关连。”他不安。
提起母亲,他总显得异样。
“我说不出,我觉得对你长年累月的梦有帮助。”
他沉默着。
无言相对的两人,全无罗曼蒂克气氛。
“考虑一下,我是好意。”她停一停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替你去。”
“不”他冲口而出。“我自己会去。佳儿,谁告诉你这些?你听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淡然。“你坚拒提起母亲,又不肯带我去见她,这不正常”
“佳儿”他十分难堪。“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点头。“可是梦的事要解决,别让它纠缠你一生。”
司烈凝望她一阵,转身回客厅。过一阵她也跟着进来。
坐在地毯上选唱片又戴着耳筒的璞玉顽皮的眨眼。
“我什么都没听见。”她笑。
佳儿友善的抱一抱她。奇怪的是:璞玉常常伴在司烈身边,她却完全不妒忌,不橡对董灵、董恺令一样。
第二天他们就上了飞机。
旅程中司烈保持着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璞玉不打搅她,自己看书,休息。越接近亚洲,他越不安。
在东京机场等候转机时,他突然跳起来。
“来,跟我来。”他拖着璞玉一口气奔到航空公司柜台。
“我想要去台湾,最快的一班机几时飞?有两个位置吗?”他连串说。
台湾?她呆在那儿。
地勤人员很快的查电脑。小英光幕一行行的字显示出来。
“一小时有班机飞台湾,有位子。”
“要两张票。”他也不征求她的同意。
手续办好后他们到另一个闸口等着。
“为什么?”璞玉这才问。
“请别问,但请陪着我。”他的不安更盛。“请你。”
璞玉那光洁明朗漂亮得十分有性格的脸上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连眼光也温柔。
“如果我在一边能帮到你,我不会拒绝。”璞玉说。
他感动得紧紧拥她一下,不再言语。
他和璞玉之间有时真的不需要言语就心意相通。他有绝对信心,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飞机把他们送到台湾中正机场。
这儿并不是熟悉的地方,三年前曾来过展览批他的作品,连走马看花都没有,他来了又去了。
找到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台北的酒店。
“他们告诉我,这是台湾最好的酒店。我只欣赏居高临下的辽阔和周围风景。”
他们住的是圆山饭店,据说是蒋介石夫人开的。
“其实你心中向往的是辽阔的世界,却被一个连绵的梦纠缠你到如今,真遗憾。”璞玉说。
“从香港到纽约到台北,我一直无梦。”
“那表示什么呢?”她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梦你感到痛苦了?”她意外。以前他总说这梦是他秘密的喜悦。
“至少有人死亡。”
“董灵的事哪能怪你?”她叫起来。
“恺令说我不该去巴黎。”
“董恺令的话不是圣旨,她早就不该把董灵介绍给你,明知董灵的情形。”璞玉完全不服气。“要内疚的该是她。”
“她怎么知道我和阿灵会”他说不下去。
“我们说它是命中注定吧。”她大声说。
“命中注定?”他眼光连闪。
“你又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只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们在台北的行程怎样?”她问。
“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
“你将会看到她。”
“你母亲?”
“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他脸色很特别,很奇怪。“这么多年了。”
“她会见你的,你们是母子。”她极有信心。
“是吗?”他被鼓励了。“是吗?”
有她在旁边真是好,他想。她的乐观积极总能影响他。
“我们可以赌。”她笑。
在一处叫“八里”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经过一座叫观音的山,经过了间很美丽的女子中学,他们朝深山里进发。
沿途是相当多的桔子园,还没有到收成的时候,可是漫山遍野的青橙色桔子,看得人十分兴奋。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璞玉开心得像个十岁的孩子,一直发着惊叹声。
又经过了一些简朴的山居,司烈找人证实了一下路径,他们终于到达一处小庙。也许不是庙,是比较大些的石屋,里面供奉着神像。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衣女子在里面。
“请问”
司烈出声就把那女子吓一跳,她转过头来,惊讶的望着风尘仆仆的他们。大概她太久没听见过人说话的声音。
“请问归女士在吗?”
遍女士?司烈的母亲。
“谁找她?”青衣女子问。她直率得很,没有普通人的礼貌。
“她的儿子。”司烈吸一口气。
那女子更惊异了,儿子?她打量司烈一阵,迳自从一扇门进去。
“那女子是尼姑?”璞玉小声问。
“她有头发。”司烈摇头。
青衣女子再出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没有归女士,没有儿子。”她说。
司烈眉峰紧拢,这是什么话?
“那么,此地有其他人吗?”璞玉问。
那女子看她一眼,仿佛对她印象颇好。
“有。”
“我们能见她吗?”璞玉放柔了声音。
再进去。过一阵出来了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女子,也是有头发的。
“我知道你要见谁,”这女人和蔼多了。“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人。”
“告诉她是她儿子来了。”璞玉说。
“她发过誓不再出来。”女人平和微笑。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璞玉问。
“我想应该可以。”那女人想一想。“她没有发过这样的誓。”
她领着他们往里走。
里面是个四合院似的房子,每边都有一间间类似宿舍的屋子。也见到另外几个青衣女子,大家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经过四合院,看到—幢独立的小房子。
那女人指指小房子,点点头迳自离开。
里面住的就是司烈母亲?
“璞玉,”司烈到此地已强烈的不安起来。“我是不是该进去?”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么?”她反问。
司烈站在门前良久,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此地像你梦中情景吗?”她忽然问。
“不像,”他呆怔了。“完全不像。”
璞玉向前轻拍门,没有回应。她轻轻一推,门竟应手而开。两人对望一眼,有默契的同迈步而进。
是一间佛室,神案前的地上背着他们坐着一个人,一望背影,司烈马上激动起来。
“妈”他轻唤,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感情,还有着轻颤。
司烈母亲的背脊明显的震动。
她没有回头也不回答。
“妈”他走向前。
“站在那儿。”漠然冷淡的声音,不带半丝感情。刚才她可是震动过?
母子间有一段难堪的沉默。
“我有困难必须见你。”司烈声音干涩。“请你见我。”
“你已见到我。”
“妈,请转身。我的事很莫名其妙,很玄,令我极度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世事原是如此。”依然淡漠。
“但是那是个梦,还有人死亡。”
母亲又沉默一阵。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到你或者可以帮我。”
“我不能解梦,我只是个避世者。”淡漠的声音中多了些什么。
“我的出生可有什么特别?”
“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时正。”她说。
“还有什么?”
“每个人出生都一样,你并不特别。”做母亲的想一想。“或者你出生时脸孔是青色,带黑色的青,这是意外。”
“意外?”
“脐带绕住脖子,难产。”
“还有吗?”他莫名的不安更盛。
“你比正常的时间迟两个多小时。”
“那表示什么?”司烈说。
“不知道。”母亲说。
又有一阵沉默。
“这么久了,能转身让我见见你吗?”他再度提出要求。满有感情。
“不,不能。”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得颇怪异。
“妈”司烈难堪又痛苦。
“伯母,为什么不肯见司烈?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你是谁?”母亲十分意外。然后提高声音,分明在问司烈。“她是谁?”
“她是璞玉,我的好伙伴,好”“过来,让我看看你。”母亲打断他的话。
“我?”璞玉指着自己。
司烈推推她,示意她前去。璞玉耸耸肩,坦然的走过去。
“站到我面前来。”母亲再说。
璞五只好转过去面对她。只见璞玉脸色大变,忍无可忍的惊叫起来。
“璞玉,什么事?”司烈吓了一跳。
只见璞玉眨眨眼,拍拍心口深深吸一口气,渐渐的平静下来。
“璞玉”司烈好着急,却不敢跑上前。他尊重母亲的意愿。
“没没事。”璞玉脸上路出一抹笑容,笑容慢慢扩大,慢慢变暖。
显然背对着司烈的母亲一直在打量璞玉,然在璞玉脸上温暖的笑意里却看不出什么。好半天才听见母亲仍用淡谈平板的声音说:“你很好。”
璞玉再笑。突然伸手在母亲脸上轻轻抚摩一下,柔声说:“下次我还能来看你吗?”她只说“我”完全不提司烈、仿佛已完全了解司烈母亲的心意。
“随缘。”
“你的眼睛好像司烈,伯母,好美、”
没有回答。只见璞玉脸上如阳光普照。
“我会再来。”璞玉走回司烈身边。
“妈”司烈变得难堪。愿意见璞玉也不肯见他,这怎么说得通呢?
“司烈,我们回去。”璞玉说:“伯母和你的梦和遭遇没有关系。”
“我想看她。”做儿子的很坚持。
“不要勉强。”璞玉用力挽任他。“不要打搅她,求你。”
司烈奇怪的瞪着璞玉,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打搅?他是儿子啊。
母亲缓缓站起,纤细的背影一下子消失在门背后。
“妈”司烈欲追。
“司烈。”璞玉不由分说的拖着他。“不要冲动,或许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这样说?”他生气了。“你好像什么都懂,什么明白,你才见到她而已。”
“司烈,”她微笑摇头。“难道我不关心你,不肯帮你吗?”
“为什么?”他不满的盯着她。
“她现在不想见你。”
“她并没有这样说。”
“我看得出,她眼中有这样的意思。”
“莫名其妙。”
“相信我,”她的神情很特别。“我懂她。”
“你见到她不过一分钟。”他叫。
“她是这个意思。”她拖着他离开。
“我满怀希望而来,就这么走?”
“她已把所知的完全告诉你。”
“一点帮助也没有,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事情必有因果,着急也没有用。”
他很意外她说这样的话。
“她偷偷告诉你了些什么?”他问。
“怎么会呢?我们面对面不超过一分钟。”
“但是你好像突然懂好多事。”
“看见她,看她的眼睛,真的,我仿佛真的明白了许多东西。”
“她的眼睛像我?”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们是母子。”璞玉笑。“你们眼中都有一种特质,是啊。智慧。”
“她原是读了很多书,很聪明,很有学问。”他说。
“不不,这智慧与聪明、与学问没有关系。”她双手乱摇。“这是一种洞悉世情,了解人心,是比较更高层次的。”
“不懂。”
“我说不出。这智慧仿佛与生俱来。”
“因为她有智慧,她强迫我走,不让我面对面看她?你刚才为什么脸色大变?为什么一见她就惊叫。”
“我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很美。”她极快的说,一点也不经思索。
“不是其他原因?”他凝定视线。
“如果有原因,你比我更清楚。”她说。
他思索,考虑着。
“我们这就回台北?”她再问。
“马上回香港。”他似乎想到什么。
到圆山饭店取了行李,马不停蹄的赶到机场,找到最早一班机票也要晚上九点。他们坐在餐厅等时间。
“或者不该来台北。我太情绪化。”他苦笑。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点正出世。”她笑。“比正常时间迟了两个多小时,难产,脸色青黑。”
“完全没有用。”他叹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把自己搞成疯子一样。”
“回去帮董恺令开完画展,你需要休息,然后重新计划,再度上路。”
“我觉得一切已不再重要。”
“你是这么脆弱的人吗?学学安娣,我感觉到她现在活得极平静、极平安。”
“她快乐吗?”
“你听见电视里的广告:快乐幸福不是必然的。我们要自己去寻找,创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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