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有那么一个笑话，说是一个美国人到中国旅游，待了四天，回国之后写了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另一个人到中国旅游，待了一个月，回国之后写了一篇论文；第三个人到中国待了一年，回国之后对于中国无话可说。

    我到了拉萨，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相同的感受。

    刚到的几天时间，走路、坐人力车、坐公共汽车、坐出租车、骑自行车游荡在拉萨的街头，穿行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遇到每一个人，无论是藏族、汉族或是老外，总有一种冲动，渴望着与之认识，了解一下他（她）的感受、他（她）的生活。那种心情，与大多数到此的游客差不多吧，充满了对这里自然风光的惊奇、异样生活方式的好奇，或者更多地是期望用外来的介入来充实改变刺激自己的生命。

    一个月之后，心情已然大大的不同了。雪山之下居住的人是鲜有大声赞叹它的雄壮的。如果每天从帐篷里爬出来，都要对那日日抬眼便可看见的景致唱赞美诗的话，那岂不是太累人了？在内地生活的时候，城市好大，楼层好高，人也好多，我记得七、八年的时间里，难以搜寻出一点关于抬头望见极蓝的天空的回忆。 尽管好象七八年间没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大多数时候也在虚度光阴，心思却总是在做什么事的牵挂上。这里，每天一出门，蓝天就在你的眼前，你都无须仰头，你怎么能够忽视它呢？稍微天阴的日子，向远望去，（因为这里的楼都很低，一般都是两三层的，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可以阻挡你的视线），那些山都是云里雾里，云彩非常的低，就在半山腰里。你开始觉得，这里的山也就是山，天也就是天。完全与初来时那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心情不同了。

    人类生存的基本结构，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尤其在生活的最基本的层面上，更是难有二样。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吗？每天早上一醒来，赶紧往厕所里跑，之后肚子又饿了，洗脸刷牙之后又赶快去弄点吃的，回来刚开始工作又有点犯困了┄┄。这种场景，也许你到了哪里也更改不了。我想，也许这正是为什么那到中国待了一年的美国人归国之后无话可说的原因了。也许他也感到了无论在哪里生活，本质上并无不同吧。在内地，你决不会在街上碰到一个人，就随便上前搭话，问人家老家哪的，干什么工作的，甚至结婚了没有。因为一是你觉得没那个必要，二是你怕人家说你有病。就算某个人很抢眼，很吸引你，看起来过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大致猜出他大概的生活面貌。因为在那个已经为你建造起许多建筑区的大城市里，生活的模式也一并为你制定好了，甚至你的梦想也一并成品出售了，有谁可以在那里过上一种令人猜不透的生活呢？

    所以，街上的人尽管彼此不认识，却是太了解相互的生活了，还能怎样，还不是这样。但一旦脱离了那个一成不变的熟悉的环境，到了尤其象拉萨这样异样的城市，你就开始幻想，这里的人们可能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正如这里的天空白云异于内地一样。所以，上街随便跟什么人打招呼也不显得奇怪了。可是，我还是要说，这是一种错觉，而且这种错觉是先入为主的，是未经思考的，是一厢情愿的，是充满幻想的，是基于人们对现在所过的生活的厌烦与渴求变化的缘故；他渴望看到一种与自己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的情况，以增加自己的生活改变的可能性。

    所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不象刚来时那么热情地去急于认识周围的人群了。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一个别样的环境里过着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罢了。那一种别的生活方式下面，却是一样的生活本身。

    但这不足以结束对于这里生活的描述。这里的生活的确有其独特的一面。最重要的一点，是那种内地所难以感受到的轻松、自由。而这一切，又都建立或源于这里相对于内地的落后。这就又是难以理解的矛盾。经济生活、物质生活的发达，人们追求无穷无尽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被物质生活所束缚，真是悲哀。内地给人的感觉是，物质在服务于人的同时也在奴役人！那更大的房子是更牢固的监牢，那更昂贵的服装占用了你更多的随意的自由。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这个原理可以同样的适用于人类追求物质丰富与灵魂自由方面的话，那么人类的命运真是悲惨。不过我仍然坚信，这绝对不是人类的宿命。为什么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可以无所牵挂，自由轻盈得象风一样，而富甲天下的人却只能呆在物质的囚笼之中呢？这不应该是事实本身，这样的情形不和谐。

    骆驼穿过针眼比较容易，这句话隐含的生活秘密又是什么呢？可能就是人还是能够通过调节净化自己的心灵去获得一种好的生活状况吧。有却不为所累，无也不为所急。

    对了，正是如此。有一种感觉，在这里，你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体会得更加深刻。那就是，一个人除了生命，再无别的拥有。一个朋友去阿里采风，三十余天回来之后，展出他的摄影作品的时候，附了一篇序，上面有这样的句子：每天行进的过程中，想得最多的问题可能还是“生”与“死”吧。每天晚上睡在野地里，除了期望第二天能有一只羊填饱肚子之外，你别无所求。

    所以了解得越多，我就越难描述这里的一切。刚到的三、五天，给朋友家人打电话，一谈就是一小时，还觉得有许多事没讲。那天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我开始觉得没什么可讲了，因为我怕给她讲述出一个错误偏差的有别于事实本身的西藏。同时心中也在深深的疑惑，究竟这里的生活是否还是与原先一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