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我们就到了普兰,那一夜也就无意的开始了我们最初的那个问题的争论,睡床还是睡地。
我们中间有这样一种意见的持有者,那就是西藏的生活在广大牧区的广大牧民所过的生活是好的,哪怕物质生活相对的贫穷一点,但是精神生活是非常富足的。而且这种富足是足以让我们羡慕与欣赏的。我是此意见的怀疑者。我并不是刚刚进入西藏,而且就此种意见的抨击与嘲笑也已经说得太多太多,连我自己都觉得在去批判这样一种意见是否是一件值得去做或者有趣的事了。
可是此次发表此意见的是一位我所欣赏所喜爱的一位同僚而且已经成为好朋友的非常诚恳的人。我所以一直在三缄其口,我在倾听他关于自己意见的表述与辨白的时候也在告诉我自己:试着再去掉一些批判的态度,试着再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一看,究竟有没有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我确实在这样的自我思考之中,收获不少。我开始领悟,原来世上的确有些人就是非常真切非常诚恳的体会到了这样一种心情,他们吃的好穿的暖有固定的房子有漂亮的车子生病了可以看大夫却着实觉得那些没有固定房子住没有蔬菜吃没有车子可以代步生病了也没有像样的大夫看的牧民其实过得挺富足。而且他们这样想这样说并不是象我以前嘲笑的那样,是为了一种虚荣或者自我解嘲更甚至是自我优越感的标榜,而是因为他们就是真正的这么想。
不过作为一个较为现实或者依靠经验多于理念的人来说,我还是在捉摸这些人何以能够达到如此的境界。你想一想,看着那个赤脚医生在昏暗的灯光下,连最起码的消毒都没有做好的条件下给感冒的小孩打针的场面,我们都是揍起了眉头。我将大夫用过的药瓶拿过来看了看,竟然发现那药物差几天就到有效期。这不是一个幽默的场面。这也不是一个歌曲中童话般的场面。牵着太阳,放牧着天上的白云的小孩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很可能以高于城市百倍千倍的机会而夭折。我想的最实际的一个问题是,既然这样的生活令人羡慕,为什么你不留下来过于他们一样的生活呢?这显然是一个极端愚蠢的问题,这种问法忽略了许多其他的因素,但是这又是一个具有禅宗意味的当头棒喝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直至本质。这一个问题让我们一下子清楚了原来我们还是从心里喜欢我们已有的生活,物质丰富也许精神空虚的生活,我们而且还在努力创造更好的生活。我们将要坐着来时的车子离开这块我所赞颂的好地方,并且一刻不停,越快越好。
事实上,当我们的阿里之行即将结束之时,二十天过去了。当我们到达日喀则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啊,终于又回到人间了。
是啊,我觉得那句话在那一刻道出了所有车上人的心声。回到日喀则,就是回到了人间,回到拉萨,岂不是回到了天堂。那么我们离开的地方呢,我们究竟要叫它为什么,难道我们曾经赞美过的,刚刚赞美过的地方就是地狱一般,不可能吧?
我现在越来越欣赏的反倒是实用主义者与经验主义者了。我先前是鄙视这些人的。我认为这些人紧紧的抱定了已有的狭隘的经验,缺乏远大的理想抱负,没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指引,永远都不可能有大的成就以及达到对问题的深刻的了解与认识。可是现在我却发现了另外一种更加危险更加荒唐的认识却发生在理想主义者的身上。而经验主义者在这种时候就担当起了责任重大的纠正者的身份。
我们一起走进过牧民的帐篷,我们亲眼目睹了帐篷里杂乱不堪的甚至是肮脏的卫生条件。所以当我问我的朋友,你愿意睡床还是睡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愿意睡床。
是啊,睡床比睡地舒服,这是一个多么简单显而易见的结论呀。可是在脱离了经验的理念的演绎与推导中间,这个结论完全可以被颠覆。有的人于是得出这样的结论:睡地可能比睡床舒服,睡地一定比睡床舒服。于是他仍旧继续睡在他宽大干爽温暖的床上,把睡地好于睡床,睡地的人比睡床的人精神富足的理论进一步的完善,最后完善的连自己都几乎要相信了,但是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床上。
经验主义者在有一点上绝对有优势,他们绝对不会犯一种这样的错误,那就是在理念的纠缠与演绎之中,甚至浸饮沉迷在理念的推理与逻辑关系当中而不能自拔,居然忘记了他们脚下最基本的现实。于是他们才可能说睡在地上的人没有床睡得人是幸福与满足的,而他们自己却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而不是地上。
不过我唯一觉得这样的争论有点无聊的是:这样的争论是有关于在西藏生活的人和在西藏之外生活的人对于西藏的状况的评价而已。仅仅如此。这种争论既不能阻止也不能促进西藏的经济和文化的不可遏止的历史的前进与发展。我甚至发现大家都意识到的一点就是,将来的有一天,西藏地区的广大的农牧民也必将睡在同样舒适的床上,而且要享受我们一样享受着的现代文明。对不起的只是那些现在睡在床上过着舒服的现代生活却希望那些睡在地上过着穷苦不堪的落后的人群继续维持在原状的人们了,可能历史一定要让你们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