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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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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荡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普,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盎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灿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赶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普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于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两个人,又如何?”

    “也许我们会说出真心话。”

    车子驶过,又暂时恢复静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着李平“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讲真心话?”

    “远离文明,没有顾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车厢,取出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觉得有点寒意,用毯子裹住身体。

    夏彭年看着她说:“你一定知道夏氏当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资本。”

    李平很平静的答:“可以猜想。”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李平抬起头“说什么?”

    “说夏镇夷吞没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并不是我的资金。”

    “你是陈家唯一的承继人。”

    “彭年,我情愿不讨论这个问题。”

    “李平,这种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会变成一团癌肿。”

    “我没有活的证据。”

    夏彭年颓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后来夏氏赚了大钱,家父并没有向你外公汇报。”

    “那时内地已经在搞各种运动,彭年,他们没有机会传递讯息。”

    “真的,你这样原谅夏镇夷?”

    李平静静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头。

    李平问:“这一段日子,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

    “是。”

    “很多人带着黄金南下,很多人在三两年之后沦为乞丐,极明显夏氏有经营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赔偿你。”

    “是吗,所以你对我无微不至?”

    夏彭年握着李平的肩膀,摇两摇。

    李平苦笑,怎么会跑到天涯海角来摊牌。

    也许是对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来,只要任何一方面开门出走,这段关系便宣告结束。

    在这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说什么都得把话统统给倾诉出来。

    李平牵牵嘴角“我情愿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你还有怀疑吗?”

    李平摇摇头“没有。”

    夏彭年叹口气“我累了,我们放信号管吧。”

    李平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与王羡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车,取饼信号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开来,像一朵孤独的焰火。

    他说:“你从来没有瞒过我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时常见面。”

    “人总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谅我了。”

    “李平,我从没把你当过禁脔。”

    只怕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继续纠缠下去。

    “我还送过很贵重的礼物给他。”

    “给他们夫妻俩,”夏彭年订正她“他结婚了,不是吗。”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

    李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说:“要是维修车子不来了,我们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后人会看到两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没有问题。”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辈子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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