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远地,路寒袖耳里便听得阵阵敲锣击鼓鸣炮声,凑热闹的性子兴起,噙着悠哉笑意的薄唇微勾,脚下利落的紧急拐弯,朝人群聚集处一头钻进。
引颈眺望,只见结着大河谛带的砖砌楼台上,有个身着红樱色锦织衣裤的女娃儿在翻筋斗,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永远翻不完似的,四边拱柱垂挂的五色彩旗迎风招展,衬托她错落旋绕的轻盈身子,飘逸曼妙,看得人目不暇给,连连爆出赞叹喝彩声。
筋斗翻完,舞刀弄棍接着上场。女娃儿那一身精湛出色的好武艺,惹得台下原本一脸垂涎的公子哥儿脸色大变,晃眼间,凌波身形往前疾俯,从腰间抽出银带似的一柄软剑,朝半空喝声一抖,练白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位大爷,借问这是在干嘛来着!”路寒袖笑容亲切、态度有礼地询问身侧穿褴褛衣裳的叫化子。“搭这么好的台子杂耍卖艺,未免奢侈了些。”
满面脏渣的叫化子见鬼似的瞪他数眼。“哎哟,你瞎了眼啊,这是秋鸿武馆在举行比武招亲。”“嘿!”旁边另个不相干的妇人没好气的出声打岔。“不知道就别说,这是抛绣球招婿!”
“抛绣球?”肩头一倾做出跌倒状,叫化子歪着阔嘴怪叫。“我看过那么多把亲大会,没看过一个女孩家抛头露面表演武艺还说要招亲的。”
“所以那是秋家三丫头与众不同的地方。”圆脸妇人撇撇厚唇,双下巴扯着粗管喉咙,轻蔑地盯了发问的男子。“不过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她啊,早在秋馆主订下这抛绣球招亲时就四处放话了,今天谁敢接那绣球,谁就倒一辈子的霉不得安宁!”
“喔这样啊”路寒袖视线又转向那比武擂台噢,不不,是招亲楼台,那抹红还在上头跃起翩落,剑光迅如虹彩闪电,流转不定。忽地,红衣女孩在空中一个腾身,正落场子中央,双手抱剑向众人一拱,卓然而立。
“漾影献丑了!”
语毕,将银剑收插入腰间软鞘内,扬起瓜子脸蛋,泛红的粉颊细肌吹弹可破,蜜糖般的肤色,樱桃红的菱唇,在灿烂艳阳下开出一朵娇俏慧黠的动人甜笑,胰盼灵转的凤眸自信明亮,掠过一颗颗前来捧场的头颅。
“好、好啊!”又是一长串激烈的拍手狂喝,躲在楼台后边听得半边脸抽搐的秋家夫妇,早被这些掌声给气得面河邡赤、青筋暴突。
“真不像话!说了要给她抛绣球招亲,她竟然直接冲到台上表演武功来着,这倒好,哪户好人家的公子少爷敢接这彩球来着?分明是胡闹哈、哈啾!哈啾”
年逾五十的秋桐溪,一旦动怒老毛病便犯了,这鼻腔像有怪虫驻守着,只要他动了肝火吵到它们,一只只便在里头滚来滚去以示不满,那股痒劲逼得他连打七、八声喷嚏才稍稍停工。
“这可怎么办?”生出这么个鄙视婚嫁的女儿,夫人柳别音一张苦瓜脸几乎垮到地上。“她再这样闹下去,这彩球扔是不扔呀?”
“我就说不该让她学武的嘛,你们看看,她倒是变成人人敬佩的女侠了,而我咧?我这个做大哥的反而像个没用的小瘪三。”手执羽扇的秋如风气恼难当地叽咕埋怨。
“没人要你当小瘪三,是你自己不肯习武,怪谁呀?”秋家老二秋随形慵懒闲适地应答。
“敢说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去?你那身三脚猫的功夫,连个路人甲都打不过,还被狗追着满街跑,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秋如风不悦地反驳回去。
“是啊,我是学不好,但好歹会游水,不像某人,水陆都不行,溺水的时候哭得叫爹叫娘,被个乳臭未干的娃儿救起,丢脸哦!”“你、你说什么?”
“好了,什么节骨眼兄弟俩还斗嘴,也不关心你那妹妹都十八了,还找不到婆家嫁出去!”柳别音愁眉苦脸地阻止两人继续争吵。“想当年我十八的时候,已经怀了随形”
“够了娘,我跟大哥不吵就是,别再提这档子事了。”
秋随形连忙抢话,就怕娘亲又要往事重提,拉拉杂杂说个没完,到最后鼻涕眼泪跟着来。
“是啊是啊,我只是和大弟拌拌嘴,没事的。”秋如风见状也赶紧休战,否则终场又难收拾了。
“馆主,三小姐总算是耍完那些个刀剑棍棒了,您要不要快些出去呀?”武馆大总管黄贺楼这会儿一身热汗淋漓地跑来,弯着腰杆急问秋桐溪。“否则我怕小姐又开始‘闻喝彩声而起武’啦!唉唉,那可是没完没了,只怕连台子都给拆了。”
额间汗水沿着鼻梁滑下,一开口便溜进嘴里,他怔了怔,无意间吃了咸咸汗水解渴。这样狼狈地卖老命,真教他有苦说不出。
“好!事不宜迟,我马上出去!”撑大鼻孔,秋桐溪一鼓作气地拍着椅背起立。身为武馆馆主,即使一把年纪,还是高头大马、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威风凛凛、气态逼人。
“老爷,别忘了漾漾的彩球!”柳别音摊在椅上的身子突然跳起,赶忙塞了颗五彩绣球到他手里。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哼,我相信总会有个瞎了眼的过来捡绣球,管他是阿猫阿狗,我都认了!”
抓着球,秋桐溪丢完话便踏上通往楼台的阶梯。
还在享受众乡亲欢呼声的秋漾影,正想展现自己的拳脚功夫时,惊觉身后有一坨阴影逼近,马上施展轻功跳离五丈远。
“来者何人?!”
娇嗓轻斥,身躯停在柱子上端金鸡独立。底下人啧啧称奇,又是一阵哗然。
“你、你老爹是也!”
咬牙低吼,秋桐溪拼命警告自己不许生气。在这么多人面前连打七个喷嚏太丢脸了,他要忍耐!
“呵呵呵”秋漾影尴尬傻笑,不迟疑地旋身一降,一身红瞬间又回到楼台上。
秋桐溪怒冲冲地狠狠瞪她,一转头面对乡亲,恶煞般的一张面皮却马上变为和蔼可亲的笑脸。“我的妈呀,这不是笑里藏刀是什么?”群众窃窃私语着。
“我亲爱的乡亲父老们,感谢各位今日前来观看小女漾影抛绣球招婿的过程,我秋桐溪非常、非常的高兴,可以看到这么多人齐聚一堂。而这其中,还包括有意与我小女结为连理的青年才俊们,我甚为开心,希望一切进行顺利。而我也必须强调,不论是谁抢到这彩球,我绝无异议的把小女嫁给他,不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讲完这串话,秋桐溪有些心惊地偷觑女儿一眼。
本以为那丫头会出声捣乱,没想到她倒是安静得很,波澜不惊的脸上挂着奇异微笑,望着台下闲杂人等,一副安逸状。
深吸口气,他抬头挺胸上前一步,举起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彩球。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
“爹!等一等!”
秋漾影突如其来发出她那甜美的声音,教秋桐溪吓得整颗心快蹦出嘴巴,额上热汗直流。
“什、什么?你你要干什么?”
“爹,别紧张嘛,这是女儿的婚事,该让女儿抛绣球才是呀。”笑眯着凤眼,她好声好气地提醒他。
“啊!是!我真是老糊涂了我!”秋桐溪勉强咽了口气,两腿微微打颤,于是将被掐得凹陷的彩球交到她手中。
拿到了彩球,挂在脸上始终没消逝的笑容在这刻变得诡谲阴险起来,秋漾影故作娇媚地朝大家使了个眼色。
“那么,我这就扔了。”
五彩绣球朝空中一抛,咻地往下直坠,风儿一吹,绣球往后方斜飘过去,眼看就要落到地面,生怕惹上这秋家丫头的人于是用脚一踢,球又飞了起来,转向另一边掉落
彩球就这么飞起、掉落、飞起、掉落
秋桐溪在台上看得眼睛都花了,搞不清楚彩球究竟会掉到哪里。
突然间,路寒袖身旁那个叫化子在财迷心窍的情况下竟往他一撞,想跳起来接住彩球,没料着他撞到胖墩墩的妇人又弹回来,也把叫化子再弹回去,还没站稳,一团东西砸中颜面,双手直觉地在胸前摊开,那颗被踢得烂垮的绣球,就这么笔直落入他的手里。
这刻,所有嘈杂熙攘的声嫌诩不见了,一切转为屏息的静止状态。
秋漾影瞪大眼瞳,望着那处旁人急急后退让开的场子里,伫着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手里捧着绣球,表情呆滞而僵硬,旁边空地上则坐着一个一脸错愕的叫化子,捶胸顿足看来好不懊恼。
秋桐溪一见拿到绣球的男子长得一表人才、英俊斯文,高悬的心脏立即安回原位,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步下楼台,预备会会他这个未来的女婿。
费尽历尽艰辛的来到男子面前,正想说话,男子却冲着他咧嘴傻笑。
“哈、哈哈”见他开心地对自己笑,秋桐溪不敢怠慢的跟着张嘴猛笑。
“嘿嘿嘿”算你这小子识相!也知道能做我秋某人的女婿是何等幸运光荣的事儿。
两人正对着笑了好久,猝不及防地,男子丢掉彩球,一转身开始没命地逃跑。
秋桐溪倏地收嘴,不敢相信未来女婿竟然来这阴招。
“哼!耙跑?!”扭头对一大票武馆弟子下令:“快去把人追回来!无论是谁追到我未来女婿,我重重有”
“赏”字尚未出口,秋桐溪整个人就被迎面冲上的大批人群给撞得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等他被个好心的叫化子给扶了起来,却见楼台上早没了三丫头的人影,秋桐溪惊叫出声:
“糟了,这丫头该不会是去灭口吧?”
没道理竟碰上这离谱事儿!
拔足狂奔的路寒袖在心里大声咒骂着。
他爷爷的、他奶奶的、他爹爹的、他娘的呃,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才不认这个账!
他路寒袖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强悍过头的女人,加上她那身异于常人尤其是女人的高强武艺,让他更笃定自己非逃跑不可。
甭家寡人惯了,犯不着惹个会武功的女人自找麻烦。虽然他老大不小,可也不想被这半途杀出的鬼绣球给套住。
在曲折巷道里疾奔了好久,总算摆脱那些个穷追不舍的愚夫愚妇。闪进一处人烟罕至的窄巷里,路寒袖气喘吁吁地扶着半颓圯的土墙大口呼吸,要补足适才耗时运动所少吸的空气。
“呼呼”多久没这么跑了,真累坏他这文弱人士。
他不时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瞧见了他的踪影,直到确定这地方还算隐匿安全,他大松口气倚着墙面坐到地上,用袖子了一脸的汗,回想今儿个发生的每件怪事。
严格说来,好像打自他一脚踏进这杭州城,每件事都不对劲了。
他是昨天傍晚才来到这座繁华之都。老早听人说过,杭州是个大城,什么好玩的、有趣的、新鲜的、热闹的,在这儿全找得到。若想闯出点什么名堂,杭州更是个有好机会的好地方。
于是他攒足了旅费,好不容易来到杭州,预备好好的大展身手,话说回来,实际上他此行前来的主要目的,是想游山玩水,再想办法探门路赚点钱,让他多快活些日子。
怎料到头一晚住的客栈已是吃尽苦头,晚餐是硬如石块的包子、凉了半截的小菜、长了蚂蚁的甜豆、半腥半烂的鱼干,因为贪图住宿费便宜,他只得闷不吭声忍耐下来。一躺到被蛀虫蛀得咿呀乱响的木板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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