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半晌又急忙补上“况且我刚才说的,也不是我家小姐的感想,是我自己的着法。”
她方才所述的田园家居生活,载皓听来也不胜向往,等到她说了最后一句,又不禁好奇的追问:“你的看法?”
“怎么?莫非公子以为我们做下人的,就不会或不该有属于自己的想法?”
“姑娘言重了,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倒是姑娘谈吐不俗,实在也不像一般的下人哩。”
她的神情有过那么一刹那的怔忡,但很快的便又恢复泰然道:“大概是跟在小姐身旁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关系吧,小姐幼承庭训,老爷又是博学的人,我从小陪着小姐长大,就算学不到全像,也有个三分样。”
从她刚刚露出自见面以来首度的失闪,载皓脑际也蓦然灵光乍现,可惜尚未来得及捕捉全貌,那抹玆光便又已消散无踪,于是他便不再执着探思,今晚好风好水,他也实在不愿再多伤脑筋。
寻思至此,他便迅速转过话题来说:“无论如何,我想你家小姐此行的任务已达成,韦龙幼女对于未来的夫婿十之八九是心存欢快的。”
“你怎么知道?”她的反应其实也印证了载皓的猜测。
他一指桌面上的书作道:“如果不是,你家小姐现在安慰劝解韦小姐恐怕都已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有作画题词的闲情逸致?”
她闻言顿觉心中一震,眼前这位身着简单绵袍,外单斗蓬的男子究竟是谁?
为何有如此犀利的眼光、灵活的脑筋和大派从容的气度呢?
在她盯住他沉思的当口,其实载皓也正望着她看:不像,她真的不像是供人使唤的仆佣,虽说自己家中奴仆如云,生在王府、长在王府的他们,眼光胸怀自也不逊于一般家道殷实的人,但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教人--她蓦然别开眼去,面颊泛上一层淡淡的微红,再度令载皓心头一凛,请问芳名的话已来到舌尖,却又因被她抢先一步开口而失去了机会。
“公子观察入微,我甘拜下风,”她何尝不想问明他的身分,却又因暗喝自己不该产生不必要的枝节而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韦小姐的未来夫婿,是她三哥的好友,有自己的兄长做保人,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更何况两人今日虽已文定,但婚期犹早,所以韦小姐目前还不须为即将远嫁而忐忑难安,可以在家中再过一段悠游自在的女儿生涯,心情当然会好得不得了啰。”
“原来如此,”载皓日上这么应着,心内却仍难免狐疑“我听韦龙说他这位幼女年已十九,怎么你又说“婚期犹早”呢?”
“因为这位韦家未来的姑爷目前正准备赴东瀛求学,所以双方便约定等他学成回国后再论婚事不迟,这之前他已在上海的广方言馆学习了近一年的日文了。”
日本;载皓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日下午才与自己畅聊过革命思想的妹婿关浩,他虽为朝廷重臣之弟,父亲生前又曾与自己的阿玛并肩跟随曾国藩打败过太平天国,之后且曾任两江总督,蔚绿与他的婚事便是两位父亲在生死与共的战旅中订下的,但他的观念却大大迥异于父兄。
后来阴错阳差,关浩不但因赴日本学医,极力排斥这种由父执辈所约定的“肓婚”且为早有意中人而在婚礼当天逃脱不见。
然而在婚礼之日上花轿之人其实也不是蔚绿,而是额娘费了二十几年心血才找回来昔日贴身侍女与阿玛私通所生下来的湘青。
他这两个妹妹相貌酷似,湘青在尚未被额娘寻获前,一直独居南方清苦过日,初入府时,还曾令不知内情的自己惊艳。
本来额娘是打算依湘青母亲生前的心愿,让她永远以着单纯绣女的身分,在王府中安乐过口的,谁知自小娇生惯养的蔚绿在全家避衲于西安,得知皇太后已降旨要她与开浩完婚时,竟不惜割腕,以示绝对不愿嫁素昧平生,自己根本不爱之人的决心,让额娘差点就没了主意,眼着着和亲王府上下几十日人,便都要因蔚绿的任性而招惹大祸了。
那时在一旁帮着抢救回蔚绿性命的湘青本着报恩的心情,突然开口表示愿意代蔚绿嫁进关家,额娘也才终于对她揭露了其实她本来就是和亲王府内大格格的身世。
岂料由于关浩的逃婚,使得湘青不得不南下寻夫,这才发现原来关浩即为她所深爱的那位误传已死的乱党之人,只是他以前为掩饰身分,一直使用化名罢了。
虽然兜了个老大的圈子,但早已被月老成上红线的男女,终归逯是要成就姻缘的。
而若不是为了要让他们两人补度洞房花烛夜和新婚蜜月期,自己也毋需让出新月园而置身于此了。
“公子?”见他半天不说话,她忍不住唤道:“公子?你在想什么?”
载皓回过神来忙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罢了;朝廷年年送大批青年学子赴外求学,原是指望等他们有所成之后,能回报朝廷恩典,为国效力,无奈在这些人当中,偏多有思想扭曲之徒,受那孙文蛊惑,不论身在海外或回到国内,处处都与朝廷作对,甚至发动暴乱,更添朝廷忧患,实在可恶;而据我所知,这批所谓“兴中会”的乱党,又以旅日学生居多,但愿韦龙未来的女婿,不是这种不忠不义之徒。”
“公子认为这些人全都是不忠不义,是非不分的“狂徒”7”她的眼眸突然变得极为幽深,脸色似乎也比刚才苍白了些。
“莫非姑娘另有高见?”
“高见不敢说,但我虽为一介女子,对国家的关怀可不下于一般男儿,更何况国家有难时,公子以为受最直接、最深刻伤害的人是谁?皇上吗?皇太后吗?
或是朝廷内的文武百官?都不是,而是我们这些平平凡凡、辛辛苦苦、劳碌终日只求温饱的老百姓。”
想不到方才辽温婉娇憨的她,现在会突然口出此言,载皓在震惊之余,便也立即辩解起来。“姑娘此言不嫌有失公允吗?此次八国脚军驻进京城,虽造成生民涂炭,但论罪议处,庄亲王载勋被赐自尽,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遭革爵,永禁新疆,毓贤正法,英年、赵舒翘等人处斩,还有--”
“看来公子是完全站在朝廷那一边啰。”她的唇边再度浮现一抹冷笑道,同时心中也再现疑云:这名男子到底是谁?刚才似曾闻总督大人到,但她肯定他绝非总督大人,光看年龄就不对。
“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妨大胆的把我的想法说给公子听,你若不以为然,便当我是在大放厥词,听了就算,”她偏侧着头想了一下后又说:“当然,如果公子觉得我的言论过分偏激,那不谈也行。”
刹那间载皓真想向她透露自己的身分,阻止她发表“不当”的论调,但想再与她多处片刻的期盼,却突然强烈到令他惊异的地步,使得他终于出声时,说的竟是“姑娘但说无妨,我愿闻其详。”
她望着干脆落坐,一副真的准备聆听模样的载皓,忽觉有些不安,但既成骑虎之势,也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便在小小的事中踱起步来,侃侃而谈。
“你刚才提到的那些皇亲国威、高官重臣,我认为他们若非罪有应得,便是理该负责,如果真要指出他们有什么可怜之处嘛,恐怕至多也只能说是代罪羔羊而已。”
“代罪羔羊?为谁代罪?”
她转身站定,盯住载皓,用着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坚决口吻,以著“豁出去”的气势道:“为那只知钳制高压、顽固骄奢、一意孤行、无知跋扈的慈禧老妇代罪。”
“你;”载皓震惊而起,但她却不挪不动,脸部表情亦无任何变化,毫无所惧。
“公子刚才不是才说愿闻其详吗?我这亦不过是在实话实说而已,况且这种心声人人皆有,只不过平常没几个人愿将之宣诸于口罢了。”
载皓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不明白平常自己最赖以为傲的冷静个性,今夜为何会频频失控,不禁讪笑的回座。“是我不对,姑娘请维纹说。”
她突然投给他一朵略带嘲弄意味的灿笑道:“谢公子。”
载皓自觉无言以对,只能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单就庚子之乱而论,起源虽为义和团焚杀京津教民与外人,但若非慈禧一意姑息,甚至召见赏银,慰勉有加,朝中大臣又何至于纷纷设坛于邸中,晨夕虔拜,让本来只为少数别具居心的领导人,再伙合一批地痞流氓而成的义和团,于短短数年内便纠集了无数来自农村的质朴人民,个个以为挥动大刀,就可救国救民,等一般愚民争相附和,其声势便益发炽热,难以收拾了。”
“他们信仰的神还真多,举凡“封柙榜”与“酉游记”里的人物,什么姜太公、诸葛亮、赵云、唐三奘、孙悟空、梨山老母、梅山七弟兄、九天猎女等,一般愚民无不崇敬,我还听过他们的咒语,什么“快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大门动,一指地门开,要学武艺,请仙师来。”什么“北方洞门开,请出。铁佛来,铁佛坐在铁莲台,铁盔铁甲铁壁寨,闭往炮火不能来。”至于红布罩头,胸前挂八卦兜肚的打扮,就更加荒唐可笑了。”
有关义和团拳民的打扮和作为,载皓是均曾亲眼目睹的,所以知道她描述的皆是实情,但对于她了解之深,仍不免微觉诧异。
“我是女子,所以义和团成员中最令我觉得反感的,便是初由老寡妇聚集少女数十人设坛授法,谓四十九天术成之后,便能凭煽扇登高以轰云端的“红灯照”那些十几岁的少女皆着红衣裤,左手持红灯,右手拿红中或红扇,全听命于原名为黑儿的妓女,也就是所谓的“黄莲圣母”后来甚至还有青年寡妇所组成的“青灯照”及乞丐参加的“沙锅照””
她说到这里,面容已带哀戚,叹了口气又甩了甩头。“其实他们原本都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其行可鄙,但其情可悯,在我看来,他们虽可怜,却不可恨,可恨的是当今颟顸无能犹不思改进的朝廷。”
“姑娘对时事既然如此明了,那应该也知道皇上已于去年底在西安颁谕变法,以求切实整顿政事,以期国家渐致富强,并通令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及各省督抚就现在情势,参酌中西政治,在两个月内各举所知,各抒所见;所以说朝廷并非不想求变图强啊。”
“是吗?那么孙文于七年前上书李鸿章的救国四大原则,为何得不到任何反应?”她马上回头逼问载皓“康有为变法又为何只落了个百日维新,乃至戊戌政变的下场?我想谭嗣同先生所言不差,中国要与昌,必得流血,而孙文所创的兴中会,正是山一群不怕流血的仁人志士所组成的;”她缓过一口气来,更加冷静的说:“如何?这和公子以为的“不忠不义之徒”和“乱党”恐怕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吧?”
载皓并没有马上开口回应,只是盯住她看了半晌,发现在短短一段时辰的相处中,这名女子已带给他大多大多的震撼与惊奇。
“这算是回应我方才询问的答案吗?韦龙那位未来的女婿的确和乱党有所牵扯。”
“我这样说了吗?好像没有阤?公子千万不要胡乱联想;”说到这里,她脸上突现调皮神色,指着我皓笑问:“你真的被我唬住了,对不对?”
“我?唬住了?”载皓那一时不明所以,愣头愣脑的样子,让她更是笑弯了腰。
“哎唷,不成了,不能再笑了啦,”她一手捂着肚子,硬撑着说:“请恕我有欠礼数,但也该怪公子方才的模样实在是太好笑了,我怎么忍也忍不住。”
载皓有些尴尬的摆摆手道:“无妨,只请姑娘行行好,快把谜语解开,我这个人啊,生平最怕的,便是打哑谜。”
好不容易她终于止住了笑说:“是这样子的,刚才公子一定被我那头头是道的长篇大论给唬住了吧?以为我是多有见地、多有胆识的女子。”
“见地嘛,我不敢说,因为我俩对国事的看法究竟还有些不同,褒了你,不就贬了我自己了吗?不过姑娘勇于抒发宏论,的确堪称胆识过人。”
她面带微笑,再一次向载皓垂首行礼道:“公子与我们家小姐素昧平生,却已连续称赞过她两回,我在这儿一并代她谢过。”
“你家小姐?称赞她”载皓脑中灵光一闪,随即问说:“你的意思是“公子猜到了?”她拟摊手道:“没错,方才我讲的那-些啊,全是我家小姐平日陆陆续续说给我听的事,我只不过把它们全部串连起来而已。”
“好一个思想前进的小姐,也好一个心思巧密的侍女。”
“我家小姐--”墙外传来的打更声让她蓦然一愣为道:“什么;都三更了?我竟跟你聊了这么久,不成,不成,我得快点回房去才是。”
载皓见她匆匆忙忙收拾笔墨砚台的样子,不禁生起一股强烈的失洛感,刹那间心中涨满了一大堆的问题,偏偏又因不知从何问起,全部梗在喉中,而怀抱着所有器具物品的她,眼看着就要奔上池上的曲廊了。
“姑娘;”
“公子;”未料在他冲口而出之际,她也猛然打住脚步,回头叫道,再跑了过来,把已经折上的扇子塞进他的手中。“如果你不嫌弃,就收下这份不成敬意的礼物吧。”
载皓望着手中的扇子,思绪似乎更加紊乱了。“这这不是你家小姐的画作妈?你怎么可以擅做决定的把它送给我。”
“小姐这类东西多的是,兴致来时,天天都画上一、两幅不止哩,少一把扇子不算什么的啦,说不定她连问都不会问起,就算她明儿个问起好了,我也可以谎称因被风吹落池中湿糊,早被我给扔了。”
明知这样不对,但载皓却己身不由己的揖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来了,留个纪念。”
本已欣然转身的她,闻言却又半侧过身来问:“纪念什么?”
迎上那对灵动光彩的眸子,载皓由衷的说:“纪念今晚的良辰美景,以及红粉佳人。”
她脸庞微红,双眼似乎更亮了,但在无言对视一阵之后,终究转身飘然离去,让怅然独立的载皓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