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杜家还算仁义,没有因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颇感欣慰的说:“前一阵子还派人来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无法调适,也舍不得娘,就耽搁下来了。”
“都十八了吧?再搁就晚”采芬忧心的说。
姐妹俩暂且把那些会教人哭泣的事丢到脑后,拥着被闲话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里的日子,还不知道人间有如此多忧虑的小姑娘们。
她们说要考秀才的兆纲、说采芬的儿女,说随夫到陕西的大姐姐采莲最后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姐刚刚说无情碧如诅咒,你有风里观音。的消息吗?”
“她呀!就像风,只约略听过她兄长获罪之事,但不太确切”采芬打个大呵欠说。
已过三更天,唱唱私语渐淡。采芬睡了,采眉却睁大眼望着那在暗夜里发着银光的流空剑,咀嚼内心种种的情绪。
她并没有骗姐姐,两年来守着这历经重重悲剧的家庭,有五分是对怀川的情义,有五分则是对婆婆和小泵的怜悯。她原来就知书达理,因此,行起来很顺心顺意,守节也守得平静无波,更不觉有何难处,连大姑姑给她的洒地铜钱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逃邺姐的话却在她心里投下一些涟漪。若小泵嫁人,冤也平复,婆婆百年之后,她剩馀的一生呢?真的也要盖一座“贞义楼”永远地闭关禁足到死吗?
说实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闭的环境,记得以前的采眉多爱读山川风物的书,也是姐妹中随父亲出外旅行最多的,母亲就常说,她若是男儿,必三甲登科,鸿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儿,就注定缠上小脚,哪儿也走不远。如今更可悲,只局限于绍兴某溪流源头的小村一角。
曾经,绍兴对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纱、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会、沈园里陆游和唐碗的凄美爱情,但那些浪漫感动已离她远去,以后,她为绍兴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贞节牌坊吗?
第一次,采眉感觉到黑夜如巨大的怪兽,包围着她彷佛要将她吃掉,而那流空剑的光芒,也变得极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连在辗转的梦中也遍寻不着,只留下压在心底的苦闷和昏沉。
**
这晌午方过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湖那头像窜出一条龙似的,一下子阴霾满布,不一会儿又下起豆大的雨。
怀川脚上的蒲鞋踩着泥泞,两、三步就来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着,身上并没有湿。随后而来的是老仆夏万,他看着雨说:“应该不会下太久的,我们就叫两盘芽豆和茴香豆来下酒,咱们这绍兴老酒,别处的水酿不出来,少爷一定很久没尝过了吧?”
“别喊少爷,叫我狄岸。”怀川低声提醒。
“哦!”夏万一点也不习惯,事实上,直到此刻他还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够钌爻鱿衷谘矍啊:木“追11碌哪粤Γ芘Φ匾颜飧鲼詈诖轴畹哪凶雍痛忧翱Φ幕炒朐谝黄穑聪嗟崩选*
店小二一面给他们送酒、一面对别的客人嘀咕“今年这癸亥真怪,清明节闹旱,大暑天有寒气,这会儿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谷物无法收成,连酒坛子也漏气,看来盼不了好年冬了。”
“还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过是感应时局而已!”那抽着菸杆的客人回答“那浙闽总督不是在京里自杀了吗?咱这儿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斗来斗去的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乱的还在后头哩!”另一个人说“最近老传海上的倭寇又要回来了,据说和在江西的严有关”
“呸!你不怕杀头哇?你忘了夏总兵一家是怎么死的吗?还敢胡说八道!”前者的菸杆直直地敲了过来。
小店里马上人人噤口,彷佛嘴里含着会爆开的火铳。
案亲的名号出现在绍兴地方父老的谈话中,怀川听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让那火辣辣的感觉压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职还乡的严家。
严家弄权二十多年,作恶多端,去年被举发后倒台。然皇恩宽容,并没有重办,严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
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怀川在内,都咬牙切齿,觉得正义无法伸张,公道不达人心。
于是,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明的仇不能报,就暗的来,纷纷南下。
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挟着污来的大笔钱财,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目无朝廷,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正计画要东山再起。
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提及君臣旧情,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正由江西往各省镑地蔓延开来。
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乱”和“人人自危”
这也是为什么严嵩倒台后,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
壮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后,不再放人;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怀川是已死之人,悲伤逐渐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
所以,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
这次人到江南,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途经绍兴,既已到家门口,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门户已空,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
他和夏万付了钱,继续向竹塘前进。
绕过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小小的村落,有着醺酒和咸海味。
“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夏万说:“夫人若晓得你还活着,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近来身子不行了”
“万叔,我已说过理由了,我的没死是秘密,是反钦命的,如果泄漏出去,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怀川再一次解释。
“只是夫人好可怜呀!还有三姑娘”夏万说。
“三姑娘?”怀川皱起眉心问。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因为守未过门寡,我们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万笑着说。
是孟采眉!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他这一片林倒了,护不住她,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
远远有狗吠声传来,夏万带他抄小道,痹篇好奇的村民。
浓密的竹丛后有道坚实的土墙,墙里是两进的空房。怀川记起来了,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时曾来过几次,于是问:“我爹、怀山和我,都埋在后面的山拗里,是吗?”
“没错,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离夏家墓园近,随时可以看。”夏万回答。
怀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等夏万前去探情况。寂静中,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
没多久,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着手势。
怀川轻轻的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居中的夏纯甫,两旁是怀川和怀山,香炉灰烟极厚,表示时常祭拜。
触景伤情呀,怀川双膝一跪,想起父亲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泪如泉涌,连连磕头大拜。突然,夏万拉拉他,只见门帘掀开,卢氏拄着拐杖慢慢地摸索出来,说摸索怀川还来不及闪避,就惊愕地瞪着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
夏万忙指指眼睛、摇摇手,又做垂泪状。天呀!夏万忘了告诉他,母亲因为哭太多,两眼全盲了
怀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认,抚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声,便会前功尽弃。他强忍着,忍到脑门气冲,忍得五脏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
“是谁在那儿?夏万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卢氏感觉到声息问。
“是我。”夏万忙道:“我给您买葯回来了,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阳杜家的事,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卢氏叹口气说。
甭儿寡母,悲莫若此,怀川紧紧地咬住牙,握住拳头。
“咦?是不是还有人哪?是采眉,还是巧倩?”卢氏因眼盲,耳朵反倒灵敏起来,听出室内不只一人。
夏万正要回答,后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内极暗,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着一小块布走入正屋,模样是陌生的。
她有着极秀丽的脸庞,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只包了一方蓝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等她开了口,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那音调轻柔的嗓音,如满树繁花,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见她说:“万叔,你葯买回来了呀?大夫说什么没有?”
“大夫没说什么,就只换了一剂葯。”夏万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来煎葯。”她说。
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娘,您摸摸这布,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
卢氏拿在手上,又碰碰脸颊,露出笑容说:“确实软,感觉都像丝绸了,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采眉,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红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锦心纤口,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开谢如雪,没有声息地被埋没。
不知道为什么,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会到此境地,风月繁华皆空,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她们婆媳闲聊了一会儿布匹,采眉才又扶卢氏到厨房去处理配方好的中葯。
怀川由斗室走出来,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会有千丝万缕缠住他,绊得他不能动弹。再拜一次父亲,他匆匆离开,夏万已在老榕树下等他了。
“你确定不留下来吗?少爷,想想夫人、三姑娘”夏万还设法要说服他。
“万叔,你明白我的境况,我也不愿做个不孝子,”怀川顿一下又说:“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爷”夏万还想开口。
怀川却不肯再听,绕过土墙,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来可以这样离去,不留一点痕迹的,但竹丛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见戴着笠帽的人,帽沿压眉,若是平日,她会当他是山樵,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万在侧,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驻也久些可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睁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经死了,墓旁的树都长大了巧倩嘴张着,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踪意外的被发现,怀川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变。
是他!虽然有了落腮胡,皮肤也黑了些,眉间染着风霜,眼带野气,不太像从前的大哥怀川,但她很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动地说:“大哥,真是你,你还活着我不是在作梦吧?这表示爹和二哥都还活着,是不是?”
怀川见瞒不过了,忙稳住她说:“我很希望爹和怀山能和我一样死里逃生,但就差那么一步。巧倩,你静下来听我说,我有任务在身,没死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牵连很广。你懂吗?”
“娘呢?你见过娘了吗?”巧倩仍然情绪高涨。
“我见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怀川加重语气提醒道:“巧倩,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会走不掉,所以”
“我不许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顾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们生活在绝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么能再抛下我们?”
怀川看着妹妹梨花带雨的脸蛋上有着历经挫折的伤痕,再也没有以往的天真无邪,亲情最难断,这也是他血仇未报,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试着解释目前的情况,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两道的大对决,他只身投入,不愿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渐平静,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抄家创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说:“好,我可以瞒着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阵子,陪陪娘、我,还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务”怀川严肃地说。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终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葯放在炉上,担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泵未归,于是寻到土墙外的小路,远远便看见在拉扯的几个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全回头望她,表情都很怪异。
无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脸带着苍劲风霜,猜不出年纪,但那眼眸如深潭,荡漾着神秘的讯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亲、弟弟及家中仆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对视过,而且是如此专注,几乎有些无礼的,但她竟然不能移开。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轮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肤、盈盈的体态,有梅的亭匀,又胜梅一分艳.有兰的灵秀,又多兰一分慧。
言语是形容不出的,怀川行遍天下,大家闺秀少见,但江湖女子却看了不少,也有环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还不如一把剑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个清清楚楚地刻划在脑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过须臾,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路过,他因为太讶异,目光也不禁与她胶着住了。
她美吗?他不会讲,就是特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严格的礼教终于战胜,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突然,她像脱离邪咒般沉着心,以冷静的姿态问:“有客人来吗?”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说。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怀川马上接下去说。
采眉又是一愣,自来夏家,亲人离散,更不见什么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个故友,彷佛从天而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礼地说!“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请屋里坐,娘见了一定非常高兴。”
走到这一步,已进退两难,怎么解释都不对,只有硬着头皮回到夏家。
卢氏听见外面有动静,人已走到老榕树下,采眉连忙告诉她有朋自远方来的好消息。
“狄岸?”卢氏回忆着“我不记得怀川有这个朋友呀?”
“夫人,我和怀川是在少林寺习武时认识的,那算是少年时的往事了。”怀川能和母亲对话,不免兴奋,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哑,但卢氏仍察觉到那相似的语调,心一动说:“你是什么样子?和怀川像不像?多高?多壮?怎么你们的声音好像呀!”
怀川的声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见他脸带感情,极为真诚,彷佛年轻了好几岁,少了些狂野气息。
卢氏伸出手要过来摸,怀川不敢躲,怕母亲会扑空,只好随她在脸上身上东碰西碰的,直到她触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说:“呀!你不是怀川,怀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卢氏说着,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惹得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娘,狄大哥在这儿住些时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巧倩不顾大哥的反对抢先说。
“只怕狄先生有事,嫌我们烦”卢氏说。
“不!不烦的。”怀川只能说:“我很乐陪夫人谈谈关于怀川的事。”
“讲你们在少林寺的事,他很皮,是不是?”卢氏露出少有的笑容。
“皮得不得了,还和山里的猴子抢桃子吃哩!”怀川顺口说:“不过,那些猴儿也特别爱和他分桃”
采眉亦被他的话吸引去。好奇怪的一个人,看来粗直、不修边幅,却有着细心体贴的一面,赤子情怀表露无遗。
依礼,她只能远远的退到一边,除了奉茶外,不能加入、不能好奇,但空间可以隔离、眼光可以不接触,声音却是切不断的。
他的声音,使屋里变得热闹,也有了春霖复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