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地感觉到秋婶已经对我起疑后，她反而对我越来越亲切，开始干预我一些荒诞不径的行径，时常勉励我好好读书，明显是在关心我的成长。这使我愈觉惭愧，惭愧之情无以排遣时，便努力去亲近她的几个孩子，常从家里拿出一些零食给他们吃，以为回报。而小偷与失主的友情，就在这种相互关心中悄悄延续和深化。

    最不幸的是藏书的增加引起了父亲的怀疑，并且最终看出了端睨，抓住了证据，打得我昏天黑地，硬逼着我把几个鸭蛋给送回去。我遵照父亲的教诲，在一个最能避人耳目的时间，重新攀上了那道理性的墙、那道铭刻我一生耻辱的墙，完成了一生中最艰难的跨越，把最后的赃物送回了原处。从此我回归了理性，在父亲的威严下，再没有做过任何不检点的事。

    在我上学以至当兵后的许多年里，心里始终有种愧疚感，因为秋婶家里日子一直不宽余，而我虽然在父亲的严厉督导下迷途知返，所能送回去的也只是最后的赃物，我已无法全部归还她的财产。这种不良情绪一直在干扰着我，使我的灵魂不得安宁。为了寻求心理平衡，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很认真地打点些礼物看望秋婶。这件事，别说乡亲们猜测不到原因，就是秋婶自己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有一次到秋婶家，秋婶怎么也不肯收礼物，反复说我总是这么客气她承受不起。万般无奈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件事。谁知秋婶淡淡一笑，告诉我说她早就知道，当年曾在水产食品收购站查过，那里有我卖鸭蛋的纪录。我一楞，想不到自己一生就当那么一回小偷，还当得那么拙劣，连个假名都不会用，居然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早就给人揪住了把柄。可这也没什么，一个偷儿，管他高明也好，愚蠢也罢，都是一种耻辱；自己不爱好那个专业，实在用不着总结经验教训。我只是不理解：她既然知道我偷了她的东西，为何不兴师问罪？秋婶说，她也曾准备找我父母讨个公道，后来看到我只是为买书才拿鸭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秋婶还说她知道我的父亲管教子女是出了名的严厉，她一说出这件事我就再也不能拿她的鸭蛋换书了，最后还补充一句：“就当是秋婶送了你几本书吧，你也没有辜负秋婶的期望。”

    听秋婶如是说，我傻了，真正的傻了，说不出半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半句感激的话。是啊，一个小偷在这样的失主面前还有何话可说？秋婶的话，字字句句都形成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击着我的心扉，使我再也不能平静：多好的乡亲、多好的秋婶啦！她为什么要把“偷”说成“拿”呢？可我是真的当过小偷、我是真的偷过她的东西呀？她为什么要那样日复一日地看着我蚕食她的财产而不加制止呢？一个失主除了期望小偷归还失物、她还期望什么呢？

    二十多年光景在秋婶的期望中过去了，那牛棚鸭棚和那道不堪回首的墙，都已被历史湮灭，但我的心中却耸立起另一堵高墙，上面深深镌刻着我的过失、还有秋婶善良的期望。也许故园父老们还在猜测那个原因，不管作何猜测，都是对我的关注。是的，我该勇敢地面对历史了，不管那是光荣还是屈辱的记录，都不容抹杀。是的，我该坦诚地告诉我的乡亲们了，我年年看秋婶，是一个偷儿探望宽容的失主。我还应该告诉家乡乃至偏远乡村所有的孩子们：好好读书吧，那片洒满汗珠和辛酸的黄土地上所有的眼睛都在殷切期盼着你们学有所成！